第1章 走出看守所
形势突然发生变化,令所有人措手不已。
两天前,有关方面还就吉东原市长陈原一案召开重要会议,要求各方同心同力,务必在短时间内找到新的突破口,查实陈原受贿数目及犯罪事实,让这起在全省有重大影响的反腐案件产生应有的震慑力。
谁知仅仅两天,此案最最关键的一个人物,陈原秘书邓一川却被宣布结束调查,可以回去了。
阳光很好。
邓一川从来没感觉到阳光有这么好。虽然每一天的太阳都可能是重复的,但投射在他身上的温度,却是一天跟一天大不相同。
他舒舒服服在院子里做了几个伸展动作,活动了下筋骨,一股久违了的快意还有轻松涌上心来,邓一川真想冲着天空大喊几声。
一年零三个月又十二天。
从调查组副组长、省纪委第二检查监察室副主任贺复京一句话,将他从市政府办公大楼带走,此后辗转好多个地方,有宾馆有酒店,也有一些他压根辨不清的神秘地方。
再后来,他被转交到第一看守所,在这里关押了将近半年时间。
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邓一川事先一点预见都没有,相信市长陈原也没有。不然,以陈原的政治智慧还有应变能力,不会一点防御都没有,更不会被搞得如此被动如此狼狈!
至少,放在办公室里的那两大包钱,一包二十万美金,一包八十六万人民币,陈原会有所处理。不会让贺复京他们轻而易举搜到。
那可是铁证如山的证据啊。
尽管陈原再三解释,这是有人故意陷害他,杨绿润钱放下就走,根本来不及阻止。人走后,陈原本来是要打电话给纪委,让纪委的同志到他办公室,将两个纸箱拿走。谁知桌上的电话突然叫响,市教育局长打电话汇报,市里一家民营中学发生学生集体中毒事件,情况非常糟糕。
陈原听了脸色当下就变了:"有多严重,有没有……?"
后面的话陈原没敢问下去,问不出,毕竟是孩子,但谁都知道他想问什么。
教育局长说:"这些目前都还不知道,我在吉定区寿山镇调研,现在正往市区赶。"
"好!"说完这个好字,陈原撂了电话,本来他是想叫上邓一川一同往世杰中学赶的。秘书长王维民推门进来了,陈原说,"维民你来的正好,马上跟我去世杰中学,那边出大事了。"
秘书长王维民也证明,那天他正是去向陈原汇报世杰中学食物中毒案的,相关案情,是他在车上向陈原汇报的。但调查组问及两箱钱的事,王维民就摇起了头,说他真的不知情,当时陈原并没有跟他提让纪委同志过来的事。陈原辩解,接到教育局长电话,他脑子里哪还有那两箱钱,再说他压根就不知道人家送来的是钱,只跟他说是土产品。
"你一会说不知道送来的是钱,一会又说是两箱钱,你自己都这样混乱,让我们怎么信?"副组长贺复京抓住陈原这句话,就是不松口劳瑞侯登,反让陈原无口可辩。
"好吧,你们说啥就是啥,我认栽。"陈原最后耸耸肩,不再做任何解释。
同样的话贺复京也问过邓一川,问他认识那两个人不?
邓一川问哪两个人?
贺复京说:"就送钱的两位啊。"
邓一川说不认识。
贺复京阴阴一笑,捻着手里的笔,满是计谋地望住他:"看来你是承认他们送钱了。"
邓一川说:"我什么也没承认,贺组长你别给我挖坑,这样的坑没有任何意义。"
贺复京有点恼火:"哪样的坑有意义?"
"是坑就没有意义。"
邓一川说完,又觉得这话可能会让贺复京不舒服,又道:"知道的我一句不保留,都会跟你们讲。不知道的,就算你们挖十个百个坑,掉进去的也只有我邓一川一个。"
贺复京暴跳如雷:"邓一川,你是想死保你主子是不?"
"我没有主子,我也不是谁的奴隶,我是政府办秘书,我服务的对象,是经人民代表大会选举出的吉东市长。"
"他现在不是市长,是犯罪嫌疑人,严重违犯党的纪律的人。"姓邹的那位在一旁提醒。
"但他也不能是我的主子。"邓一川抓住"主子"这个字眼,大做文章。
这是他在里面最爱用的一个防卫手段,只要对方一出错,马上抓住不放。攻击对方的薄弱环节,是任何时候最有效的一种防卫方式。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总是上死缠烂打,消耗掉对方耐心,也能让自己变得主动。
几轮较量下来,贺复京不敢再轻视。他开始觉得,这个曾被传为陈原高级智囊的年轻人,绝非等闲之辈,而是一个令人头痛的"刺头"。
他知道抓什么辫子,更知道在哪方面做文章,以对抗调查。这家伙看似年轻,却有老辣的政治经验。对纪委这一套,简直是烂熟于心。
贺复京甚至怀疑,他们调查的根本不是一个秘书,而是一个有着丰富对抗经验的政治老手。
贺复京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也一再提醒下属,对付邓一川,一定要慎而又慎。
"这家伙学哲学的,脑子非常好用。他会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大做文章,借以逃开我们真正要谈的话题。"
"声东击西。"姓邹的愚蠢地解释了一句。贺复京有点绝望地看住他这个部下,感觉这次的失利有姓邹的一半功劳。比如这句话,哪跟哪啊,简直离题万里。
"说话要动脑子,还有,用词尽量准确,就算攻不开他堡垒,也别让姓邓的看笑话。"
"没他看的笑话,他自己才是最大的笑话呢。"姓邹的还是那么自以为是。
那天姓邹的仍然没能管住嘴,见邓一川跟贺复京打嘴仗,有点不耐烦地道:"看来你是要抵抗到底了,好,邓一川,我倒要看看,你的嘴巴到底有多硬,我办了那么多案,还不信有撬不开的嘴。"
"我没有抗拒,我只是坚持实事求是,不知道的就是不知道,乱说一气难道就叫配合?"邓一川才不拿姓邹的当回事呢。这种人,表面上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肚子里一点货都没。狐假虎威,跟在贺复京后面装腔作势。
邓一川做秘书五年,对付这种人,有的是办法。
两箱钱的事,邓一川这边最终一点突破都没。球怎么踢回来,原又让邓一川怎么踢回去。贺复京气得有点嘴歪,姓邹的更是沮丧。
但是内心里,但凡贺复京问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邓一川都要思考多遍。
陈原出事太突然了,突然到他们中间每个人都没准备,被对方打个措手不及。
怎么会这样?
一年多来,最困扰邓一川的,就是这个问题。
以他对陈原的了解,出这样大的事,陈原不可能一点预感都没,更不可能一点消息都得不到。但就是奇怪,就连他自己,做为全吉东公认的陈原心腹,同样也是一点消息也没得到。
平地里起惊雷,这才让接下来的一切变得又乱又糟,不可收拾。
"想什么呢?"快要到大门口的时候,王管教问。
邓一川收回遐思,认真地看住王管教:"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在这里住了有半年时间。"
"怎么,还嫌短啊?"王管教开玩笑道。
陪他一道往大门口走的,还有看守所一位副所长,邓一川对这人不怎么熟。凭感觉,这是一个政治觉悟很高的人,这半天他一直青着脸,一句话不讲。
邓一川看看副所长,又将目光回到王管教脸上:"无所谓短与长,关键是它给了我一种经历,让我明白了世间许多道理。"
邓一川讲的是真话。隔离审查这一年多,邓一川对人生许多问题,确实有了不同看法,有些甚至是颠覆性的。曾经不重视或没想过的,在里面想了个透。以前不当回事或者压根不看在眼里的,现在反倒成了大事。
而曾经许多不容逾越的原则性问题,现在反倒有了另一种注解。
大门"哐当"一声,打开了。门口的警卫冲副所长和王管教敬起了礼。邓一川下意识地又冲两位警卫说:"报告政府,我要出去。"
两位警卫没敢笑,王管教也没敢笑。倒是一直铁青着脸的副所长突然笑了。
"改造得不错嘛,邓一川,以后不用这样了,我希望这辈子你都不要再喊报告政府四个字。"
邓一川这才意识到,六个多月的生活,让他又有了一些新的习惯。而报告政府四个字,是习惯中的习惯。
"谢谢所长,我会记牢您的话。"邓一川认真地跟副所长道完谢,在王管教有点不舍的目光中,慢步走出了大门。
一阵晕眩,太阳晃得他差点倒在地上。
尽管大门外的太阳跟大门里的太阳都是一个太阳,但邓一川还是有点不适应。半天,他突然缓过神来似地在心里大叫:"我自由了,我邓一川真的自由了。"
接着,他就猛烈地呼吸,大口大口地想把外面的空气全吞进去。
看守所外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王管教有点奇怪,他以为接邓一川的人早候在外面排队呢。再怎么着,人家也是市长秘书啊。
这景儿,实在有些荒凉。
"怎么,没人接你啊?"王管教忍不住问。
邓一川冷笑一声:"你觉得还有人来接我吗?"
看着空荡荡的外面,邓一川心里有些发寒,又道:"人未走茶已凉,我这都关里面一年多了,有多少茶凉不掉?"
这话听着像是自嘲,王管教听了,却冷嗖嗖的。所谓的在台上万人簇拥,一落架人去楼空,大约就是如此吧。
邓一川伸出手来:"王管教请回吧,再次谢谢你,要是我还有发达的一天,一定会来看你。"
邓一川这话说的虽然客气,王管教却听出了一层寒意。
他伸出手,用一种真诚的语气道:"有的,一定有。不经历风雨哪能见到彩虹,你说是不是?有了这场变故,我坚信邓秘书你会站得更高,走得更坚定。"
"谢谢你,王管教,我会记住这里面每一天的。当然,更会记住你,但愿我们都有一个新的未来!"
邓一川狠狠地握了下王管教的手。
王管教也被感动了。"保重!"他重重说了声。
"保重!"邓一川也道。
副所长等在里面,王管教不敢磨蹭太久,明显他有很多话想跟邓一川说,但这阵不是时候,这点觉悟王管教还是有,邓一川也看得清楚。
两人只好握别。
身后又传来铁门"哐当"被关上的声音,很沉重,但邓一川的心,再也不沉重了。
邓一川刚离开,一辆黑色小轿车载着一干人进了第一看守所。车上的贺复京脸色铁青,很不开心。
"人呢,真放了?"贺复京跳下车,问刚从外面回来的王管教。
"放了啊,不放怎么办,上面有通知,我们只能执行。"王管教对这个来自省里的调查官员多少有些看法,说话语气不怎么友好。
"不是让你们先别放人嘛。"贺复京脸上悻悻的。上面突然做出这个决定,贺复京心里有十二万个不满意。他一再坚称,邓一川是本案的关键。陈原一案能不能查实,能查出多少,最大的结就系在邓一川身上。只要把邓一川这个堡垒攻破……
"攻破,攻破,这话你们说多少遍了,一年多时间,你们攻破了什么?"听他汇报的人一脸怒气,他早已对贺复京的调查速度不满。
贺复京挨了训,不敢再乱坚持。但他还抱着一份侥幸。他打电话给看守所,希望这边能暂缓执行这个放人的决定,给他一到两天时间。
贺复京正在努力以别的理由对邓一川延期关押。陈原案突破不了,就从邓一川的个人问题查起,甚至他老婆他家人。他不相信邓一川跟了陈原那么多年,真就清白得如同一张纸。
谁知他正在找人通融,看守所这边电话来了,邓一川已经办完离所手续。
"看来还是有人罩着他啊。"贺复京心事沉沉地道了一句,内心里有无数个不甘心飞过。
"我还就不信这个邪,怎么放出去的我让他怎么再回来。"姓邹的在一旁又夸海口。
贺复京哀怨地看了自己下属一眼,像是在质问自己一样质问姓邹的:"你真有这个能耐?"
一句话让姓邹的哑巴了,沮丧地垂下头去。
贺复京越发坚定了自己那个想法:陈原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发现了邓一川,并让他做秘书!
心里不甘失败似地恨道:"邓一川,你休想自由!"
第2章 神秘人物
从市区到看守所,是有公交车的。半小时一次,25路。
邓一川不想坐公交,也不习惯坐公交。
在他的记忆中,挤公交还是他在文联工作那时候的事,那时他一穷二白,啥也没有,连个陪着说话的人都没有。就一典型的文学青年,傻傻的,穷,且落魄。
直到那个机会出现,被陈原发现,调进市政府当了秘书,他的人生才发生了重大转折。
一切如梦。
站在新铺了沥青的路边,邓一川感慨万千,思绪久长地平息不下来。
西边起了云,云随风动,感觉要变天了。邓一川抬头看看西边,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邓一川想步行一会。
太阳太毒,走了不多时,邓一川头上就冒汗了,体力有些不支。
看守所这六个月,他的伙食标准大不如前,瘦了差不多十斤呢。原先已经隆起的将军肚,早已没了影。皮带勒在胯上,都有些生疼。
当秘书时去健身房减不掉的肥,这下全给减了。
大约走了一公里多,停下脚步擦汗的空,一辆黑色小轿车缓缓驶来,奇怪地停在了他身边。
邓一川扭过头,朝车子巴望了一眼。
车牌号是省城海州的,A字号开头,小号,一看号码,邓一川心里咯噔一声。
挂这个牌子的车会走在这路上?邓一川觉得不可思议。只瞟了一眼,就将目光移。好奇或多事,早已不属于他。
"是邓秘书吗?"车子里突然问出一声。
邓一川错愕地掉转身子,就见前面挡风玻璃缓缓摇下,露出司机楞角分明的脸来。
邓一川不认识司机。车窗玻璃太暗,也无法看清里面还坐着什么人。
"上车吧。"司机表情友好地冲他道。
邓一川决然不敢想,会有人在今天来接他。政府这边他想也甭想,多少人巴望着他就此倒霉一个跟斗摔倒再也爬不起来呢国家气象局信息中心,两个发小打他被带走到现在,就没闪过影。至于家人,邓一川更是不敢抱希望。再说了,家人也不知道他今天会出来。
会是谁呢?邓一川边纳闷边伸直了目光往里看。这时他看清了副驾上坐着的年轻女人,一张美丽而娇艳的脸。
是沈丹。邓一川曾经的同事,在吉东也算个风云人物。有背景不说,关键是有才华有个性,更有美貌。
沈丹看见邓一川,表情很淡定,不像平时惊惊乍乍的样子。邓一川马上警惕起来,沈丹的表现太反常了。
邓一川跟沈丹算是熟得不能再熟,忽略了性别界限那种。依沈丹的性格,这阵应该跳下来拥抱他,或者狠狠给他两拳。可沈丹没有,邓一川脚步迟疑着,不肯上车。
见他磨蹭,沈丹冲他挤了下眼,脸上显出很急的样子。邓一川这才明白,车子里肯定坐着重量级的人物。
邓一川走过去,打开车门。
猛地,他怔住了。
后排上竟然坐着他!
这是一张曾经非常熟悉的脸,更是一张令他敬畏的面孔。可此刻,这张脸不仅肃穆,而且严肃得怕人。
"首……"邓一川嘴唇动了几动,楞上没敢把后面的"长"字叫出来。
后排座上的人面色依然冷酷,就跟不认识邓一川似的。
邓一川略微一想,上了车。
车子很快发动,继续平稳地往前开。
如果换以前,这样的机会对邓一川来说,简直就是奢侈。他跟后排座上的首长认识也有几年了,但单独在车里的机会只有一次。而且短暂到只坐了五分钟,听了首长几句叮嘱。此后,他跟首长之间,就又没了交际。
能跟这样级别的首长单独在一起,绝非一件容易事。不只是他,怕是吉东每一位官员,包括陈原、田中和他们,这样的机会也不是很多。
邓一川心里一阵狂跳,身上开始冒汗。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或是奇妙感袭击着他,让他坐也不是,屁股抬起来也不是。目光不敢往那人脸上看,也不敢往沈丹脸上看。
沈丹同样反常。刚才的沈丹并不是跟他装淡定,而是同样被车里的人吓住了。
不吓才怪。
邓一川脑子迅速转动,猜测此人来见他的目的。同时也明白过来,有关方面突然结束对他的调查,放他出去,肯定跟车里坐着的人有关。
刚被带进去时,他曾抱过希望,认为怎么着首长也得打声招呼。或者有首长在,贺复京他们根本不敢将他怎样。后来他慢慢失望,甚至有些绝望。为此还在里面非常厌恶地憎恨过自己,当初为啥要帮他呢,那次危机如果不是他,此人能度过去?
现在看来,他的想法还是太狭隘。首长能在今天来,就已说明一切。
煎熬了好长一会,终于听到那人说:"里面受委屈了。"
这话一出,邓一川绷着的心一下松下来,身体也不那么僵了。
他坐正身子,侧过脸,保持着必要的谦卑与尊重,跟对方说: "没,首长,配合组织调查,应该的。"
那人听了,就又不说话。邓一川将目光收回来,看住窗外。紧张来得快也走得快,这么一会工夫,他突然就淡定了。
这都是里面一年多的功劳。里面一年多,让他深刻地领会到权力到底是什么,人究竟该怎样面对权力。说白了,权力就是让人敬畏的一种东西,你越是怕它,它越是强凌于你。权力更有不确定性,貌似你抓牢了,瞬间它又会失去。更可怕的,这种东西还会反过来作用到权力持有者身上。
比如陈原,此刻他就被另一种权力所折磨。
权力面前,每个人都不是永远的胜者。人只有将权力看透,才能在权力面前变得从容。
邓一川收起脸上的不安,他相信对方绝不是特意来接他的,他没那个荣耀。对方出现在这条路上,一定跟陈原案有关,莫非陈原案真的有转机?
他的心又狂动起来。
邓一川虽不敢保证陈原清清白白,但在他心里,陈原真的是一盏灯。吉东官员群体中,要说哪个比陈原清廉,他不信。可这样的一个官员倒下,不只是令他震惊,更令他愤怒。
这分明是一场阴谋,有人借反腐之手铲除异己。可这话他不能跟别人讲,更不能跟调查过他的副组长贺复京讲。他在心里不止一次企盼,座位上的人,能挺身而出,为陈原鸣不平。能力挽狂澜,将涂在陈原身上的那层黑,一一清洗掉。
可他也同时知道,这很难。某种程度上,几乎不可能。
官场永远不是你想的那样,清就是清,白就是白。官场是无色的,是诸多色彩的混合。官场上比拼的,也永远不是你的清白,不是你的能干。一个人的中枪和倒下,远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他后面那个庞大的群体,那根支柱。
如果邓一川判断的没错,此时身边的首长,应该算得上陈原最有力的靠山,至少是靠山中的一座。
做秘书的时候,他就陈原的过去做过一些了解或研究,表面看,陈原不属于哪一派哪一系,跟省里各方似乎都有联系,但又联系得都不紧密。但陈原的擢升,绝对是此人一手操作的。邓一川目前还不敢明确断定,此人提携陈原的真实目的在哪,但他相信,座位上的这人,对陈原是信任的,也是极为欣赏的。
陈原中枪倒下,要论谁最难过,怕还是后座上的首长。
可长达一年之久,他为什么冷眼旁观,从不出一招一式呢枪魔霸世?
这是一团谜,解开还需要一段时日。邓一川此刻关心的,陈原到底能不能出来,或者说,此人这个时候来吉东,是不是向有关方面施压?
以此人能力,就算他发句话,关在里面的陈原照样可以跟他一样,若无其事从里面走出来。
但他会这样吗?
邓一川不由地又将目光投到他脸上。这张脸依然跟他多年前看到的一样,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没有悲喜,深刻得让人心里发抖。
几年前出那档事时,邓一川就因这脸而迷惑过,什么力量才能打造出这样一张脸啊?官场上的脸谱在邓一川看来,几乎大同小异,一半是冷,一半是装,但这张脸除了这两样外,还多出一样更可怕的东西,那就是沉。
沉得让人看不到底。
简直就是一口天井。里面定然翻江倒海,惊涛骇浪,外面,却永远一种颜色,那就是平静。
没有人看懂他,真的没有。邓一川心里道。
又走了一会,那人问了第二句:"身体没出啥问题吧?"
邓一川这时已经完全镇定自若了,他道:"没,没,我年轻,身体各方面都好着呢修真位面商铺。"说完,想了想不妥,又追加一句:"谢谢首长关心。"
前排的沈丹稍稍侧了下身位,邓一川终于捕捉到沈丹眼角的余光,沈丹脸上的紧张也好像消除了些。
原来此人不说话,是用无声的沉默化解他们内心的紧张,让他们恢复自信。
他总是出怪招,每次出招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邓一川心里又嘀咕一句。
车子驶过一大片农田,远远地能看见高楼了。两边郊区的村庄清晰可见,一幢一幢的三层小楼横在眼前。邓一川看见几个中年妇女在路边候车,嘻嘻哈哈说着什么。
"有这样一次经历也好,至少让你明白,有些路,走起来不是那么一帆风顺。"
"首长说得对,这次教训真是太深刻了。"邓一川道。
"教训?"首长像是不太满意。
邓一川有些话的懊恼,平日他也算是脑筋灵活嘴巴子利落的人,说话总能到位是吉东官场对他的评价。为什么见了此人,他的水准就下降了一大半?
还是不成熟,不笃定。他暗暗警告自己,同时动了下身子,借以调整自己的情绪。
"不是教训,是人生又长了一次见识。"邓一川纠正道。
"说教训也是对的,吃一堑长一智嘛,有感想就好。"
座位上的人倒是没批评他,话语里还带着鼓励。
有了这几句话,车里的气氛更是缓和了些。首长也不再保持着他威严的姿态,侧了侧身子,开始在邓一川脸上端详起来。
邓一川感觉有万马奔腾之力穿过他的内心。都说首长看一眼,你会难受好几天。哪止好几天啊,有时候被这些首长看一眼,你会半月甚至一月睡不好觉。
"空调稍稍开大点,邓秘书满身是汗。"首长真的从邓一川脸上看到了汗,跟司机说。
司机调了下空调,邓一川身上不那么发热了。侧过身子,目光终于跟首长对上了。
还是那样严肃,神圣不可侵犯。目光坚定、深沉,透着无穷的力量。眉毛微微朝上竖着,宛若朝上竖起的两把剑。脸面上染着些许的憔悴,那是操劳导致的。他们这些人,说日理万机都嫌轻。满负荷运转,脑子里一天过滤的事,比一台搅拌机搅掉的石子还多。
邓一川真想问一句:"首长……还……好吧?"但又没问,少一句话比多一句好,你不说没问题,说错了,问题就大。
"我到广怀搞调研,路过吉东,听说你出来,就想过来看看。"首长说的很是轻描淡写,但邓一川听了,却又是疑团重重。顺道来吉东,听说他出来,难道他今天能出来,跟首长没有关系?
但这不可能啊,如果他不发话,哪个又肯将他放出来?
"谢谢首长关心,辛苦首长了。"邓一川也学他们那样,说了句不深不浅的话。
"陈原同志出事,省里也非常遗憾。前面我还跟沈画家讲,现在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不明不白栽跟斗,可惜啊。"说完,首长将身体仰过去,靠在了座背上。
邓一川紧急开动脑筋,首长这话,听着很普通,但信息量巨大。一来,他告诉邓一川,他跟沈丹已经有过一些交流了,前面他们就在一起。二,他对陈原的事用了不明不白四个字,表明这事委实出乎他意料。怪不得呢,连他这边都不明不白,没一点征兆,陈原没防范,就在情理之中了。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首长用了培养这个词,而且特意强调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这话就是在告诉邓一川,陈原是他培养的,陈原出事,令他很无奈。
有了这几层认识,邓一川心里,就好受许多。官场听话,听的永远是话后面的那层意思。太多的事,领导根本不可能明讲给你,太多的感情,领导绝不会像平常人那样流露在脸上。他们说话的语气,还有话语里个别词,就是他们的态度。
邓一川默默垂下头,他知道,这个时候,他是绝对不能接话的。首长动情了,得给他一个自我修复感情的过程。
车子里又是一片寂。邓一川能听到外面沙沙的风声,还有首长的呼吸声。
过了好久,车子快要驶上进城大道时,首长突然从椅背上直起身子,目光望着窗外,话却是说给邓一川听的。
"这场经历,对你人生也是一个考验。希望你回去后好好思考,作为秘书,身上还欠缺什么。这一年多的时光,不能白度。"
这话就很有些语重心长的,邓一川心里酸酸的,主动说:"我会的,请首长放心。"
首长又道:"当然,你是年轻人,栽一次跟斗不要紧,自己对自己要有信心,更要有个准确的定位。"
邓一川屏住呼吸,不敢放过首长每一个字。
首长接着道:"当然,出来并不意味着你就太平无事,相反,你还会遇到很多问题。有些事,绝非我们想象的那样顺利,一波九折一波十折的可能性都有。但不管怎样,要有信心,要有定力。定力是一门学问啊。"
说完,他原又将身子交给靠背。
邓一川清楚,首长今天的话,可能就到此为止了。这些话他一时还咀嚼不透,因为里面有太多的信息量。但总体他已有个判断,他的事并未结束,未来可能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阻力和困难。
而且首长用了一个词:我们。这一点已经很明白了,首长一直拿他当自己人,并没放弃他,这趟所谓的顺车,绝对是首长刻意来提醒他的。
想到这里,他感恩地将目光看过去。首长双眼微合,看上去真是累了。但那张脸,此刻却祥和起来。虽然表情还是冷的摇摇招车,邓一川却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温度。
"首长放心,一川绝对不会辜负您。"
邓一川终于使上全身力,跟首长说了这么一句。
车子在快要驶上进城大道时停了下来,首长说:"我就不送你们进城了,大队人马在那边候着,你们自己想办法回去。记住一点,你们是年轻人,路还很长,要走好每一步。"
邓一川说:"首长的话一川记牢了,任何时候,一川都不会给首长添乱,更不会辜负首长。"
沈丹什么也没说,手抚在车门上,随时准备开门下去。不过看邓一川的眼神,似乎有点离谱,好像瞅着大猩猩一样。邓一川相信,若要不是在首长车上,沈丹肯定已经取笑他了。
邓一川又默座一会儿,知道该下去了,就在他打开车门的一瞬,首长突然又说:"对了,回去先把家庭问题处理好,不要让它拧拧巴巴放在那里,影响你。年轻人,拿出一点魄力来,当断则断,不要总是被一些事困住。"
邓一川暗暗打出一个战,首长怎么又跟他提家庭呢,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等下了车,眼望着黑色轿车走远,邓一川回过头来,恶恨恨地问沈丹:"你跟首长告密了?"
第3章 家事
水岸花园的房子是邓一川后来分的。
以前的家在吉州城北夫子庙那里。夫子庙对面就是吉州最大的夜市,进城务工人员还有下岗职工纷纷挤在那里,以卖小吃为生。生意相当热闹,但却苦了附近居民。
因为夜市是通宵达旦的。眼下赚钱很不容易,尤其这些做小生意的。
邓一川结婚时就已调入市政府,妻子章小萱还是市长陈原夫人叶芝老师介绍的,每每想起此事,邓一川心里,就对叶芝阿姨有一种母亲般的感恩。
叶芝一开始并不怎么对他亲,这跟叶芝的性格有关。叶芝是那种外表文静内心世界很安静的女人,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交际,平时没事时,喜欢把自己关起来,读书、听音乐、品茶,或者玩玩插花什么的。一到人多的地方,她就头痛,看见热闹,第一个想法就是躲。
陈原说,这是她教书教的。
邓一川刚到陈原身边,叶芝也拿他当前任秘书一样,看着热情,但那热情明显是客套出来的。
随着陈原的赏识,更随着陈原把一些很私下很隐秘的事交给他做,叶芝对他的态度,也慢慢改变。再后来,他们又共同遇上陈默。女儿陈默给陈原夫女添了不少乱,很令陈原头痛。陈原工作忙,常常是顾不上他这个女儿,一段时间,陈原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盯着邓一川,说我咋把你给忘了,你跟小默差不多年龄,你们应该更有共同语言。
打那以后,只要遇上跟陈默有关的头痛事,陈原就让他去解决。
邓一川也确实帮陈原做了陈默不少工作,虽然收效不大,但此举感动了叶芝。
叶芝就是那个时候拿他当自家人看的。
后来,叶芝就唤他到家里吃饭了。说政府食堂的饭菜不好,经常在食堂吃,非但营养跟不上,吃久了还会得胃病。
"到家里来吃吧,反正老陈常不在家,小默这丫头,又疯疯癫癫的,一出去就是两三个月,我一个人,你来了还能陪我说说话。"叶芝说。
上领导家吃饭绝对是一项殊荣,不是每个秘书都有如此高的礼遇。有的秘书当了几年,未必能吃到领导夫人亲手炒的菜,倒是常常被叫去给领导夫人买单或者提包。按他们私下的说法,就是当腿子。
邓一川算是很幸运,非但赢得了陈原的信任,更是赢得了叶芝的好感。
等到叶芝跟他介绍章小萱的时候,他跟陈原一家,关系已经非常不一般了。
这中间还发生过不少曲曲折折的事,具体说,就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叶芝心里,是想让他做乘龙快婿的。虽然没明着说出来,但邓一川能明显感觉到。
这事后来被陈原制止,陈原说,撮合他俩,那成什么了,他是我秘书,强行把女儿推给他,别人怎么看我?叶芝一向是不敢反对陈原的,在这个家里,貌似叶芝做主,但很多事,陈原一句话就能否决掉。
当然,邓一川自己,也绝无此意。不是说他嫌弃陈默,陈默这种女人,根本不是他邓一川能嫌弃或敢嫌弃的。邓一川认定,人是分阶层的,有时候出身就已决定了你在哪个层面上。
他跟陈默,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陈默能屈下尊来,跟他说几句话,邓一川这边就已很有福气,娶她做老婆,邓一川想都不敢想。
但叶芝明显舍不得他。又是半年后,叶芝把他叫到跟前说:"你也老大不小,该考虑个人问题了,自己有合适的没?"
邓一川自然说没有。其实那时候有不少女孩子在追他,暗送秋波的更加多得是。邓一川不敢谈也没时间谈,他的时间一大半被陈原占用,剩下的一小半,交给叶芝和陈默了。
叶芝想了想说:"改天我把小萱叫来,你们见见面。"
邓一川到现在都搞不清叶芝当时的真实想法,但他坚信,叶芝跟他介绍侄女章小萱,决然没有啥恶意。
跟章小萱见过几次面后,叶芝问他,小萱怎么样?
邓一川说:"小萱挺好的,各方面都优秀。"
这是实话。以邓一川当时对女人的经验,章小萱的确是优秀的。一,章小萱个子高,不穿高跟鞋,也绝对在一米七以上。袅袅婷婷,动起步子来,婀娜多姿,非常的曼妙。腰是腰,臀是臀,错落有致,典型的美人坯子。怎么看怎么有味。就身材和长相,章小萱真的要胜出陈默很多。
二,章小萱工作单位不错。章小萱最开始在吉东湿地公园做导游兼讲解员,再后来靠着陈原这层关系,离开了湿地公园,到市旅游局下边的旅游开发及景区管理中心工作。论岗位,虽然没有公务员好听,但也是旱涝保收,风刮不掉雨打不着。
三呢,也是最最重要的一条,章小萱是叶芝侄女,跟陈原家攀着亲。
没有哪个不想跟权力攀亲,邓一川自然也脱不了这个俗。
可就在他跟章小萱打算继续深入的时候,陈原家发生了一件事,大事。
陈默怀孕了,这是她第二次怀孕,以前陈默就为一个老画家堕过一次胎。
陈默性子野得很,尤其恋爱方面,放过几次大招,全以吃哑巴亏告终。按现在时兴的说法,她是一个重口味的女人。她恋上的,全是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即或不能做她父亲,大她十几岁不成问题。而且都有家有室。
这一次情况更可怕。陈默怀了孕,非但不告诉父母男方是谁,还要硬着性子将孩子生下来。这可吓坏了叶芝,再怎么着,她也是陈原的女儿啊,不明不白生下一个孩子,那成什么事?
叶芝苦口婆心,快要把嘴巴劝烂了,陈默就一句话:"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叶芝哪能不管啊,可遇上这样的女儿,怎么管?她真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悲怆感。
陈默绝口不提男方一个字,叶芝就瞎猜,还四处打听,将陈默在省城那个圈子都快要打听透了,居然一无所获。
最后,不得不掉过头来求女儿。
"祖宗,就听妈一句话,把这个孽种做了吧,生不得啊。你想想,你要不明不白生出一个孩子来,你爸这个市长还怎么当,妈还怎么活?"
"大夫我都找好了,你就听妈一次,这孩子不能生下来,趁现在还小,做了吧,啊?"
"他是我的孩子,凭什么让我做掉?"陈默大叫。"市长,你们心里只有自己,哪管过我的死活?"
陈默发作起来,那劲儿真要吓死人。叶芝眼前一黑,差点栽过去。
叶芝心脏不好,平时老有缺血的现象。有次陈原去北京开会,半夜里叶芝突然打电话给邓一川,只唤了一声小川,电话就断了。邓一川猜想一定是出事了叶玉聊,穿上衣服就往陈原家奔。
到了门口,却又打不开门,使劲敲半天,里面没有一点动静。
那晚真是把邓一川急坏了,很多种不好的念头冒上来,惊出他一身身冷汗。他向物业求救,物业也没有办法。陈默那些日子也不在吉东,背着画夹跟几位老画家去吉林长白山写生了。那地方电话常常没信号。邓一川试了几次,果真被告知,你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邓一川想给消防打电话,物业提醒他,这是市长家,动静闹太大不好吧?邓一川蓦然想到这点,为自己的莽撞后悔。正僵持着,里面传来一阵动静,后来门打开了,叶芝是爬到门前打开门的康庭瑜。邓一川扑进去,一把抱住了叶芝。
那次好危险啊,叶芝真是栽倒了,邓一川使劲擂门的时候,她倒在卧室床边,能听到声音,但就是起不了身。后来她挣扎着从床头摸索到药片,强撑着喝下去。过了几分钟,感觉身体有点力气了,可还是站不起来,只好一点点爬着过来,几乎用尽了全力,才将门打开。
那次之后,陈原将一把钥匙交到邓一川手里,说:"你留着吧,我不想在外面提心吊胆。
陈默执意不堕胎,真是把陈原夫妇急坏了,因为到这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搞大女儿肚子的是谁。但他们想,一定不是年轻人,肯定又是省里哪个搞艺术的有妇之夫。陈默好这口,令他们夫妇无地自容。
"川啊,你说我到底造了啥孽史德拉海牛,咋就遭此报应呢?"叶芝双手捂着脸说。
"还是你劝劝她吧,我们没法跟她谈,她太反叛了,你的话她或许听。"陈原也说。
那是邓一川最后一次尝试着去做陈默的工作,没想陈默说:"我看见你就恶心,你就一只狗,只会听主子命令的狗,你给我滚。"
那声"滚"字几乎是陈默咬牙切齿喊出来的。
那声"滚"字也让邓一川彻底明白,这辈子,他都无法完成陈原夫妇交给他的任务。
因为陈默根本没拿他当回事。陈默眼里,他这个当秘书的,真就一条狗。
那个孩子陈默最终没生下来,大约是在四个多月的时候,陈默去了趟上海,一个人去的,到上海第三天,陈默给叶芝发来条短信,说她把肚里的小杂种做掉了。又道:"这下你们胜利了玉台碧,可以跟你们的干儿子开杯庆贺了。"
陈默说的干儿子就是邓一川。
有次母女吵架,叶芝真是被陈默气昏了,哭完之后,面对默站在一边,不停地给她递纸巾的邓一川,道:"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听话又争气的儿子,那该多省心。"
这话正好让陈默听见。
陈默那段日子正恨着他呢,认为正是他的存在,让母亲对她这也不顺眼那也不对味,见了就想训就想教育,还时不时地拿他做正面教材。说你看看人家小川,哲学系毕业,写得一手好文章,又懂规矩又有礼貌,处处讨人欢心汗颜时刻。
又说:"你条件哪点赶不上小川,咋就不争气呢,自己干不出什么倒也罢了,别总是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啊。"
陈默那时候就怀疑,是他从中挑拨,搞得她们母女关系破裂。邓一川虽然冤得要死,面对陈默的强势,却又不敢为自己解释。
叶芝这句话,正好让陈默逮着了把柄,陈默不无恶毒地说:"你现在就可以认他做干儿子,这样你二老就可以天天望着他笑。"
直到陈默的事彻底平息,叶芝才又把邓一川和章小萱提及起来。
叶芝认真地问,邓一川对章小萱感觉怎样?不知是那个时候邓一川真的喜欢上了章小萱还是出于对叶芝的尊重,反正就尽挑好听的说了。
叶芝听了微微一笑,夸赞他有眼光。
后来当着叶绿和章小萱面,叶芝说:"我家小萱真是不错的一个孩子,又懂事又乖,长得又这么漂亮。若不是那个混蛋的父亲,是耽搁不到现在的。"
章小萱父亲章永森最早是汽车修理厂工人,后来靠着叶芝这层关系,不当工人了,当了车间主任。再后来汽修厂改制,他联合三名工友将汽修厂买了下来,成了名符其实的老板。
按说章小萱家的日子应该好起来,可是随着章父的发迹,苦难紧跟而来。
先是章永森每天晚上带着一帮狐朋狗友进歌厅找小姐,夜夜笙歌,乐不思蜀。有钱了嘛,有钱了当然就要过有钱人的日子。章小萱母亲叶绿闹过,但不顶用,哪个女人能将自己的丈夫从花天酒地的生活中拉回呢,那可实在是一种美日子。
再接着,出事了,章永森老去一家叫海上巴黎的夜总会,跟那里的小姐很熟,一来二去,就跟一个叫淘淘的四川小妞好上了,好得分不开。
淘淘这名一听就是假的,歌厅小姐都有一个叫起来顺口的名字,还大言不惭管其叫"艺名"。貌似她们跟艺人一样,需要一个动听的名字来装点自己,本质上却差得很远。
淘淘歌唱得不错,尤其一嗓子的京剧,能把男人的魂给吼掉。据说她曾经有志于考中戏,或者电影学院,就是梦做得太大了,没力气攀上去,结果把自己摔下来了,摔成了歌厅小姐。
当然这不是关键,关键是这女人太粉嫩,圆润润的肩膀,粉嘟嘟的脖子,一摁就能出水。黑色吊带下紧绷绷的一对宝物,大,圆,饱满而结实,像一对锁起来的地瓜,让人直流口水。加上她总爱穿一件无肩长裙,领口开得很低,胸前风光一览无余。那道粉红色的深沟简直比九寨沟还诱人,能把男人两个眼珠子掏出来。
章永森曾经说,那年头全吉州城的小姐,加起来都没淘淘诱人。
章永森是一个容易鬼迷心窍的人。
为了长期跟淘淘鬼混,章永森在外面租了房,索性将淘淘养起来。
当然,鬼混这个词不是邓一川说的,再怎么着,邓一川也不能拿这样不敬的词来说未来的老丈人。
是丈母娘叶绿说的。
这事不久就被叶绿发觉。叶绿这女人,一双眼睛发现别人的优点很难,要找别人的不是,一找一个准。
叶绿哪能受得了这个。她跟章永森闹啊,哭啊,打啊,什么手法都用了过来,但章永森就是不回头,还将话挑明了摔出来。
"我章永森早不是过去那个满身油污的修理工,我现在是章老板,汽修厂是我章永森的,那里要是开发出来,几百万几千万都不止。我都成这样大的老板了,你还不让我好好享受一番?"
叶绿快要气死了,见过不要脸的,但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有一天叶绿说要跳楼,死给章永森看。章永森喷着满嘴酒气,学日本电影《追捕》里高仓健那个经典台词说:"跳啊,朝仓不是跳下去了吗,唐塔也跳下去了,现在你也跳下去。跳呀,你倒是快跳啊。"
"嗵!"一声,恼羞成怒的叶绿没跳,拿起桌上水壶,重重地砸在了章永森头上。紧跟着嚎叫出一声,"我让你嫖,你个老流氓!"
砸这一水壶的时候,女儿章小萱就在边上。这个时候的章小萱已经中学毕业,由于没考上大学,正窝在家里发火呢。
见父母这样吵闹,章小萱从卧室跑出来,抱起电视,"嗵"就扔在了地上。
"我让你们吵,把大家都吵死得了。"
叶绿那一水壶并没砸醒章永森,反把章永森彻底砸出了家门,再也不回来了。
老早以前吉东发生过一件重大新闻,是叶绿带着一干受害女人,打着横幅,上面印着鲜亮的"赶走女流氓,还我丈夫",到夜总会门前示威。
那个时候陈原还不是市长,在吉州区当区长。但就这,也惊出陈原一身汗来。
那个叫淘淘的夜总会女郞最终被赶走了,不是叶绿和她的难姐难妹们赶走的,而是吉州区开展了一次严打,很多夜总会被关闭,小姐们没处讨生活,只好背起包,换别的地方坑害男人去了。
决定那场严打的,就是时任区长陈原。
章永森并没消停。夜总会是去不成了,但他有办法。他手下有个姓单的女会计,三十出头,长得虽说没淘淘那么性感,但也很上眼。尤其她一对丹凤眼,很令章永森着迷。平日有事干没事干,章永森总爱盯着女会计看。看的久了,就看出风情来。
有味,真的有味啊。
女会计是那种长得并不惹眼但五官很标致的女人,平时穿戴也很严谨,良家妇女嘛,自然不能跟夜总会女人比。她爱穿衫衣,尤其喜欢白色和粉色。这样让她就有了一种女学生的味道,拘谨,胆怯,但很周正。加上不爱化妆,总是素面朝天的样子,反倒让厌恶了浓妆重抹的章永森动了心。清纯啊。章永森叹。正点啊,章永森又学电视剧里的台词道。
章永森开始在女会计身上花工夫。男人只要把心思谋到一件事上,日积月累地去做,十有八九是能做成的。
章永森最终还是做成了这件看似不可能的事。他跟女会计睡在了一起。
睡过一次之后,章永森就知道,以前自己白活了。不管是老婆叶绿,还是夜总会包养过的淘淘,跟女会计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章永森后悔不迭。同时也发誓,一定要好好对待女会计。
他这对待,就是给女会计大把地花钱,买衣服买包买首饰。人非草木,熟能无情。这个世界上有看不上男人的女人,但绝对没有看不上钱的女人。
女人天生就是为物生的。
那个时候汽修厂已经在开发了,章永森也不再是汽修厂厂长,而是金山地产的老板。
章永森跟女会计整整好了三年。章永森在外面有两套房,这是为了躲避老婆追踪。两套房女会计都有钥匙,只要条件容许,他们就会在一起。
这样的日子非常自在,章永森直叹改革开放给他带来了好日子。
有天晚上,章永森刚跟女会计洗完鸳鸯浴,两个人裹着毛巾往床前走呢,门突然被撞开。章永森以为是老婆叶绿带人捉奸来了,头都没回,冲破门而入的人说:"你鼻子真尖啊,这么远的地方都能嗅到。"
话说完,回头一看,呆了。
进来的是一个莽汉,章永森不认识。他相信不是公安局的,公安局不会到私人住宅来捉奸。他盯着莽汉看半天,问:"你是谁?"
那男人不容分说,一拳打过来,章永森脸上开花,鼻血喷了一地。
第二拳打过来时,女会计尖叫了:"他是我老公。"
有人说,女会计委身章永森,其实是夫妻两个合谋好的,给章永森下套子。那晚,莽汉也确实提到了钱,说两套房子都归他,外加两百万,这事就这么过去。
换以前,章永森可能就答应了,息事宁人嘛。这种事传播出去总是不好。可现在的章永森不一样了,他是金山地产的张总,政协委员,岂容一个莽汉来威胁?
章永森一把推开女会计,抄起家伙就给了莽汉一下子,边打边说:"敢跑这里撒野,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谁。"
莽汉不但没勒索到钱,反而挨了一棍子,怒了。猛从怀里掏出一把刀,照准章永森胸脯就刺过来。章永森见这不要命的要来真的,骇了,但也仅仅只骇了一秒不到,马上开始了反击。
若论体力,章永森绝不是莽汉对手,毕竟人家年轻气盛,加上又有仇恨在心。可章永森狠啊,男人打架,比拼的真不是力气,也不是身体,而是哪个更狠。
莽汉被章永森打得趴下,血流了一地,章永森还不过瘾,抢过莽汉那把刀,一不做二不休黄雅讯,把莽汉的脚筋挑断了。
"老子让你抓奸,敢抓我的奸!"
要不是多此一举,不挑断脚筋,这场风波是能平息掉的。毕竟章永森现在也是个人物了。但多了这么一下,麻烦就大了。
女会计情急中既拨打了"110",也拨打了"120"。莽汉被送进医院,后来法医做出鉴定,重伤害。
女会计这时候反咬一口,一般女人到了这时候,都会反咬一口,只是很多男人不懂得这点罢了。女会计根本不承认跟章永森两厢情愿,从第一次起就是强迫,一直强迫到现在。
章永森原以为叶绿会帮他,会找陈原疏通关系,帮他说情。没想叶绿扔给他一句话:"我让你下半辈子在监狱里嫖。"
陈原这边,早就对这个连襟恨之入骨,加上事发时正是陈原政治生涯的最关键时候,他要从区长位子挪到区委书记上,于是陈原一咬牙,命令下去,严办!
章永森被判了十年。叶绿很快跟他办了离婚手续。
第4章 水岸花园
水岸花园在吉东,算得上高档住宅。能在这里拥有一套房,不只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更关键的,它会让你的社交面发生根本性变化。
住在这个小区的,非富即贵,绝对算得上吉东的成功人士。
这里曾经是全吉东乃至海东省最有名的国有企业吉东化工的厂区,吉化十年前就倒闭了,厂房一直空置,不少地产商眼巴巴盯着这里,但最终都没能吃到这块肥肉。
直到地产商曾国富出现。
地产商曾国富并不是地道的吉东人,关于他来自哪里,吉东上下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是江北人,也有说是浙江人。更多的则说他来自市长陈原老家广怀市永川县,甚至跟陈原打小就是邻居。关于这种说法,没有人确认也没有人否认,包括邓一川,到现在也不知道曾国富老家究竟在哪。
甭小看出事地这种事,有时候它重要得很。官场里或明或暗都有一个圈子,这圈子有时是按地域构成的,比如东湖帮西山会,还比如湖东同乡会湖西联谊会,都是围绕着地域结成的。其中纽带就是同乡这层关系。有时它也会超越出生地原则,以大学校友啊党校多少期啊来构成,核心目的就是共享资源。
不管曾国富来自哪里,吉化集团这块风水宝地最终是被他拿下了。水岸花园不过是整个项目中的一个,一共有十八幢楼,曾国富给市政府划出三幢,当时的入住价连市场价一半都不到。
这里面的猫腻就是政府在批地过程中给开发商多种优惠,做为一种公开的回报,开发商拿出几幢楼来,让利给政府。
说白了就是让利给在政府上班的这些人。
跟章小萱结婚时他什么也没有,农村的爹妈拼尽全力,东借西凑,只帮给他二十万,就这,家底已经朝天了。邓一川还有妹妹,当时上高一。见父母为他结婚愁成这样,妹妹邓一简骂他:"是不是想把爹妈愁死才甘心,那个破婚,结不了可以不结。"
妹妹的话提醒了邓一川,邓一川再也不敢跟父母提借钱的事。他东拼西凑,还从老墨和沈丹那里借得不少,才买了夫子庙那个二手房。
原以为这样的努力会得到章小萱一点肯定,没想章小萱一听要在夫子庙那种地方买房,嘴巴一下拧歪了说:"邓一川,别给我丢人现眼,我章小萱还没掉价到那份上。"
邓一川刚辩解一句,"那地方怎么就掉价了?"章小萱杏眼一怒,带着不屑道:"邓一川你这市长秘书当的很有成就啊,你去打听打听,那地方的房子能当婚房,你还不如把我娶进狗窝里算了。"
那时候他们已经领证,领证后,章小萱的本性便开始暴露。邓一川才发现,这是一个很会隐藏的女人,一旦将那层包装撕开,她的内幕近乎令人震惊。
但后悔显然来不及,再者邓一川也不想让叶芝阿姨失望。他硬着头皮,心想只要自己努力,总有一天,章小萱会对他满意的。
婚最终是结了,可婚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后来邓一川才明白,房子不过是个借口。就算买一套豪宅娶了章小萱,他也照样会活在她们母女的奚落和抱怨里。
不合来自于做人观念的不同,来自于她们母女无法满足的那份贪婪。
婚后邓一川才知道,陈原夫人叶芝嘴里的小萱,跟生活中真实的章小萱,一点不沾边。一个是虚构美化了的,而他娶来的老婆,却是一个让人叫苦连天的女人。
邓一川本来没有换房的想法,换不起。虽说进了政府,当了市长秘书。可他毕竟也是一般公职人员啊,现在房价比胖子身上的肉长得还快,几乎一眨眼一个房价,换房,做梦去吧。
妻子章小萱却不这么想。一听政府要修楼,章小萱第一个说:"好哇好哇,终于可以离开这狗窝了。"
听听,她拿邓一川父母血汗钱买来的楼房当狗窝。
邓一川说不可能,别做这梦了。章小萱脸一横,骂:"邓一川你还能不能让我开心点,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这也不能那也不该,我的青春已经让你毁了,难道连尾巴你也要毁掉?"
"尾巴?"邓一川不解地看住妻子,妻子章小萱很多时候说的话,他都有些听不懂。其实真实的原因不是听不懂,是不想听懂。
"青春的尾巴!"章小萱大叫,"邓一川,我都马上要三十了,三十,一个女人过了三十岁,全他妈完了,你就让我梦想成真一次行不?"
"你已经三十三了,当初你瞒了我五岁,五岁,不是五个月。"邓一川恨恨道。
"靠,邓一川你找死啊,没本事倒也算了,就当我那时瞎了眼,竟然说我瞒岁数,不怕天打雷啊。"然后又说,"邓一川你给我看清楚,这张脸像是三十三岁的女人嘛,像吗?"
章小萱一急,就拿脸来作证,她自以为那张脸很嫩,很青春,企图让邓一川相信,她是绝没有骗过他的。
邓一川木然地盯着章小萱看了一会,道:"像四十岁的。"然后拿起包,出了门。
身后传来章小萱气急败坏摔砸东西的声音。
"砸吧砸吧,砸掉这个家全都解脱。"邓一川一边诅咒一边往楼下去。
邓一川能在这幢楼上分得一套,完全是因了市长陈原一句话。
一次他跟陈原下基层调研,同去的还有市政府秘书长也就是市府大管家王维民。他们在下面呆了一共五天,转了好几个地方。回来的途中,邓一川电话使劲叫响,章小萱疯了般地打给打。当着二位首长面,邓一川不敢接,又不敢关机。一旦关了机,回家肯定没好果子吃。
坐他身旁的王维民说:"是小萱打来的吧,接吧,万一家中有啥急事,可耽搁不得。"
邓一川讪讪笑了笑,还是没有接。"能有啥急事,八成是她父亲回来了,走时听她说,她爸最近可能要出来。"
"那就更应该接。"王维民的态度不容置疑。
邓一川这才接起。电话里立刻响来章小萱的咆哮声:"邓一川你找死啊,我的电话都不接。"
声音很大,邓一川相信,市长陈原一定是听见了。硬着头皮说:"我在开会,等一会打给你。"
章小萱哪里肯,声音更大地说:"邓一川你给我听好了,今天敢压掉这个电话,我找到陈原那里去。"
天,她在电话里管市长直接叫陈原。就算不称呼官职,也该唤一声姨父啊。可她没有,左一声陈原又一声陈原,直把邓一川头上冷汗叫了出来。
"什么事,说!"邓一川不得不拿出一点男人的威严。
"还能什么事,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吗,我爸那混蛋今天出狱,提前两年释放,我得做做样子,给他接个风。饭店你订了没,饭菜标准是多少的?"
邓一川简直红透了脸,摊上这样一个老婆,不但说面子撕得一点都没,里子都快要撕得差不多了。但他还是忍着性子说:"改天不行吗,今天怕是顾不上。"
"不行!"章小萱简单利落地回绝了他,然后道,"你赶四点回来,对了,把你们市长的车子叫上,你现在是市长秘书了,咱去接人也得风光点不是?"
邓一川不能不压电话了,继续说下去,还不知章小萱说出什么来。
合上电话,他看见前排坐着的市长脸色很暗。虽然双目是合上的,佯装睡着,但邓一川相信,陈原心里,一定响彻着雷声。
那天司机直接将他送到了家,市长陈原让送的。车子进了城,市长陈原装作才醒过来,往起里坐了坐,冲司机说:"先送小邓回家吧,顺便也看看夫子庙那边的情况。"
夫子庙的情况当然没得看,那天过后,市长陈原突然对他态度好起来,有时候甚至单独将他留下,跟他掏点心窝子。说及婚姻,陈原叹:"都怪我家叶芝,她等于是毁了你。"
邓一川哪敢认同,忙道:"是我不好,哪能怪阿姨呢,阿姨都是为了我好。当初我一无所有,能娶到小萱,是我的福气。"又道,"给市长添乱,我心里很难受。"
陈原明知道邓一川说假话,也没有办法。婚姻这东西,一旦成了事实,想改变就已很难。其他不考虑,孩子总得考虑吧。他知道邓一川非常爱女儿,几乎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女儿身上了。可章小萱什么东西,陈原真是太了解太清楚。
最初他是坚决反对叶芝这样做的,他是欣赏邓一川,但欣赏归欣赏,婚姻归婚姻。可叶芝也有自己的想法,说邓一川家里穷,让他找更好的,人家姑娘还不乐意呢。再者他哪有时间,整天都被工作缠着,谈恋爱的时间都没,这心她替邓一川操了。
这一操,叶芝就将侄女介给了邓一川,开始还瞒他,不让他知道,等陈原知道消息时,两个年轻人已动了感情。
陈原想,章小萱以前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也不检点,或许跟了邓一川,会慢慢变好。哪知……
唉,生活要是乱起你来,谁也没办法。陈原叹气一会,道:"我给后勤处说说,尽量给你挤出一套房子来,住在那边也不是个事,至少工作上不方便。钱嘛,你自己想想办法,到时候我们也帮你一点。"
就这么一句,原本没有资格的邓一川,最终在繁华地端的奢华小区水岸花园有了一套自己的房。
住房子的时候,叶芝真的给他拿来了五万。邓一川哪敢收这个钱,一再拒绝,说他有钱,真的有。叶芝不信,问他钱从哪来?邓一川说是跟别人借的。叶芝问跟谁借,你有几个关系,我家老陈可说了,这钱绝不能跟开发商曾国富借。
邓一川说知道,这点自律他还是有,不该张口的地方坚决不张,绝不给市长埋下隐患郭维琴。
叶芝说:"这就对嘛,还是把这钱拿着吧,我们放着也没用,等以后你调了工资,存下钱了,再还给我们。"
叶芝这样客气,邓一川就不能不收了。
邓一川要给叶芝打借条,叶芝说:"川啊,借条就不要打了,我现在是恨不得通过啥方式给你赎罪。我家老陈已经骂过我不知多少次了,我这辈子做得最不该的一件事,就是给你介绍了这门亲。不过川啊,我真不知道她们母女是那样的人,很多事,她们是瞒了我的。"
邓一川不想让叶芝说下去,脸上挤着笑道:"阿姨您就甭自责了,我跟小萱过得挺好的,就算她有些怨言,也怪我不争气。等我以后打拼成功了,小萱也就没这么多怨言了。"
邓一川的话差点让叶芝哭起来。
"争气,她还想让你怎么争气?"叶芝破天荒地愤怒起来。
那五万块钱邓一川最终还是没用,而是通过另一种方式给了陈原女儿陈默。
当然,他在房子上也没怎么借钱。地产商曾国富是一个非常识趣的人,怎么可能难为他呢?
可是现在曾国富进去了。一想曾国富,邓一川的心又跳了起来。
吉东活跃的几家地产企业或是地产商中,陈原跟曾国富走得近,也确实为曾国富的国富地产开了一些绿灯。陈原有一些想法,面对吉东已经形成的格局,陈原想用曾国富来遏制其他几个地产商,进而遏制田中和跟王华伟。
当时邓一川就婉转地提醒,曾国富这人,表面看老实忠厚,但那是急于找靠山,一旦有人撑腰,他内骨子里的膨胀就会显出来。
邓一川当时曾给陈原介绍过另一家地产企业,就是江上敏的三江地产。但陈原在三江和国富集团间平衡来平衡去,最终还是选择了曾国富。
邓一川想,陈原当时的禁忌,更多可能来自于江上敏是女老板。
可现在看来,陈原当时的选择是错误的,至少算不得妙棋。陈原出事,跟错付曾国富有很大关系。
吉东有名的地产商有三家,熊百发的百发地产,吕四海的四海集团,下来便是曾国富的国富地产。江上敏的三江,当时还排不上号。只是后来借助于两个项目,才突然间做大。江上敏应该算是一匹黑马。
陈原选择曾国富,除江上敏是女老板外,确也有其他不得已的原由。
一个人要想控制一个地方,最重要的是先控制住经济命脉,说俗点,就是手里要有几张王牌,可以跟对方叫板。
陈原到吉东上任时,吉东已经是铁板一块。熊百发跟市委书记田中和关系由来已久,作为连任两届书记的田中和,不知在百发地产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作为回报,熊百发当然什么都听田中和的。加上熊百发做人方面有太多过人之处,能将吉东一大半官员玩在手上,跟常务副市长王华伟关系更是非同一般。所以,陈原要在吉东干点什么,最大的阻力并不是来自田中和跟王华伟身上,而是直接表现在熊百发这边。
按熊百发的话说,不管哪个来当市长,不拜好他这个码头,一天好日子都甭想过。
吕四海的光兴集团进入吉东虽然较晚,但你绝不敢小瞧这家企业。吕四海在省里有着非常隐秘的关系,这些经纬交织的暗线随便抽出一根,都让人大惊。
尤其吕四海跟省人大常务副主任的关系,更是被坊界传得神乎其神。吕四海起家,就靠着这位副主任。
副主任原先是省城海州市长,吕四海以前是在省城海州做生意,后来这位市长升任省人大副主任,海州换了新市长,吕四海觉得他在省城海州的使命已经完成,这才转战到吉东来。
吕四海为人十分狡诈,不明确跟着谁,对谁也暧昧,是吉东地产界有名的"吕狐狸"。
陈原也动过他脑子,但此人嘴上一套背后几套,几番接触下来,陈原就被吕四海玩怕了。
他说:"我见过商人,但没见过这样的商人。跟他打交道,孙子兵法都不行,你得会迷宗加太极再加无影追风拳。可我不是玩拳术的啊。"
这拳术,其实就是指权术。
邓一川一心想促成的,是江上敏的三江集团。不知为什么,从跟江上敏第一次见面之后,邓一川对这个女人,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好感。后来的接触更是证明,这是一个可以靠得住的女人。
这年头,有什么比靠得住更重要的呢?
陈原不能说没动过心,他也几次承认,三江集团确有过人之处。
但在跟江上敏的关系上,陈原处理得却非常让人看不懂。
"三江集团潜力巨大,也是政府应该着力要扶持的,但拿三江来平衡另外两家,时机还不成熟。眼下要紧的是,得有一家直接要顶上去。"
陈原喜欢顶,喜欢硬碰硬的对抗。这是他性格中最大的亮点,却也是最致命的短处。邓一川有段时间婉转地劝陈原,让他适度藏藏锋芒,不要将吉东空气弄得剑拔弩张。陈原却说:"我也懂得迂回,懂得以柔克刚,可我有时间吗?"
是啊,时间!
市长跟书记不同,市长是要干实事的。没有实事,没有过硬的政绩,哪个还敢为你站台?加上陈原的血性,他曾拍着胸脯跟省里打保票,不将吉东整出点大动静,不用省委免职,他自己脱下官帽去种田。
田中和跟王华伟却吃定了陈原,陈原想急,想火速推进,他们偏不,磨磨蹭蹭的,跟陈原玩污泥术。
所谓污泥术,也是陈原一语道破的:"他们四周挖了塘,灌满了污泥,就想把我陷进去,困住我的双腿,你说我不冒点险行吗?"
这一冒险,陈原就将宝错押在了曾国富身上。
不是说曾国富背叛了陈原,没那回事。关键是曾国富极不成熟,跟老辣阴狠的熊百发和奸诈善变的吕四海比起来,曾国富还是欠缺诸多火候。
不成熟啊。
比如他跟熊百发斗狠,在金龙湾拿地这事,做得就很不到位。甚至可以说,此事引爆了陈原的危机。
当初邓一川也劝过曾国富,市长陈原也一再警告过此人,让他不可莽撞,更不可乱来。可曾国富压根听不进去,像是红了眼般,非要跟熊百发一争高低。
结果……
第5章 撞见不堪的一幕
邓一川是低头走进小区大门的。
时过一年,小区的空气都变得不一样了。他在心里一再提醒自己,原来你是市长秘书,是一个趾高气扬、风光无限的人,人们不管在哪里见了你,都会冲你露出讨好甚至谄媚的笑脸。
而现在,你是一个刚从看守所走出来的人,大家看你的目光肯定不一样。当年奉承你的人,现在都会冷笑你。当年攀不上你的人,现在眼巴巴盼着你摔下来。
这世上多的是落井下石的人,雪中送炭者廖廖无几。
小区大门口站着几个人,见是他,目光马上集中过来,脸上也堆出一脸的怪笑来。
虽然有心理准备,邓一川脸上仍然火辣辣的,感觉有无数根针扎在脸上。想想一年前,每次进出,这些人都像拼足了劲想把一脸的谄媚与讨好献给他。可现在……
邓一川往前走了几步,就听后面的人嘀嘀咕咕说:"真出来了啊,不是说要判的吗?"另一个马上说,"肯定是回家找老婆干仗来了,干完仗还得进去。"
还有一个声音说:"早知今天,何必当初。爬得越高,摔得越惨啊。还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好。"
在里面的时候,邓一川把各种可能都想到了,也把各种要面对的窘境想了个遍,原以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泰然处之。此时听到这些刺耳的话,心里还是起了无数道波。
蓦然间他想起一句古诗:垂柳调弦弹古事, 浮云戏水泛清漪。
快步走过大门,邓一川只想离这种声音远一点。
到了楼口,邓一川松下一口气。还好,算是挺了过来,没让那些刺耳的话击穿,这一关算是闯了过去。
邓一川一边上楼,一边掏出钥匙,心里涌上一股兴奋来。
不管怎么,能回到家,能看到宝贝女儿,他还是非常兴奋的。
钥匙是沈丹下车后给他的。
一年前副组长贺复京带走他之后,在阳光假日酒店,也就是贺复京他们刚开始办案的地方,将他身上所有物件,手机、钥匙、钱包统统收走,姓邹的工作人员跟他打了一个收条。但是收条也没在他身上,只是让他看了一眼,然后就装进一个袋子里面。
这之后,他换了好几个地方,早把钥匙什么的忘了。就在今天进了城,跟沈丹分手的时候,沈丹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他。
"点点,东西全在这里,应该不会少了什么。"
当时他有些惊愕,就算这东西要交,也应该交到妻子章小萱手里。
沈丹许是看出他的疑惑,道:"不明白是不,不明白的事很多,以后慢慢告诉你。"
邓一川没急着问。做秘书几年,邓一川已经养成一个好习惯,不该问的绝口不问,不该听的一句不听。耳朵、嘴巴、好奇心,这三样东西管好管严了,你在这个世界上会少掉许多麻烦。
终于来到自己家楼层,邓一川停下步,站在门口,想平息一下心情。
门还是那个门,原来他亲手贴上去的春联不见了。想想也是,这都一年多了,怎么可能还在呢?不过邓一川纳闷,门上居然换了一幅新对联,根据上面的意思,好像是乔迁之喜。
这就奇怪了,邓一川眉头一皱。
乔迁?这太离谱了吧,章小萱会再搬一次家,就算那样也不用贴对联啊。抑或,别人搬进了他家?
这想法一出,邓一川感觉立马就不好了。这时他才想起车上沈丹古怪的神情,还有几次欲言将止要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再想想这一年,章小萱的各种反常,至少没像别的妻子那样三天两头去看他,一样东西也没往里面送过。
邓一川心猛地一紧,掏出钥匙,就要开门。
连着转了几下,门纹丝不动。怪了,难道是换了锁。抑或?
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冲上头顶,邓一川直感觉心要往出来里跳。手上一用劲,同时膝盖一顶,就像别人抓奸那样,有点破门而入的愤怒。
不知是刚才钥匙没转到位,还是用力过猛,这一顶一推,门居然被他推开了。
邓一川没敢急着踩进脚去,而是先探进一个头,往里瞅了一眼。
不像了,家里的摆设真还不是他以前在时那样。沙发不像,电视机不像,开门正对着的那个地方,本来是他从鱼市买来的鱼缸,买鱼缸那天,跟章小萱还发生了点小矛盾。章小萱要顺带买水草回来,放进缸中。邓一川嫌那东西俗,执意不买。结果章小萱冲他发火,说他指桑骂槐,不就是骂她俗吗?
现在那里竟放了一个类似于博古架一样的小柜子,一看就有些年成,而且也绝不是什么值钱货,一看就是从夫子庙那边旧货市场淘来的。
身子再往里探一点,看清了餐厅,厨房,压根看不到他家原来一点影子,完全成了一个陌生所在。
目光回过来,看到了阳台这边,几盆花,养的有气无力,要死不活的。还有一些东倒西歪的纸盒啊矿泉水瓶什么的。他家不会这么乱,章小萱虽说性格有这样那样的缺陷,爱虚荣爱显摆,干净两个字,她心里还是有的。
可这个家太乱。再往沙发上瞅,邓一川就看到女人的衣物,洗过的,没洗的,混搅一起。应该是洗了晒干的还没来及叠放整齐,又把随身脱下的扔到了上面。
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中,邓一川看见了非常耀眼的一件,胸罩,竟然是大红的。章小萱从不穿这个色,她喜欢黑色,最好带着镂空。或者就是紫罗兰色。这样惹火的颜色他从没见过,再说凭直觉,他也认定不是章小萱的。
章小萱杯没那么大。虽然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很丰满,可只有邓一川知道,她充其量就是比平胸好一点。恋爱的时候,邓一川总认为章小萱的双胸很夺目,从外表上看,要比陈默大得多。等到后来,两人有了实质性的那层关系,他才猛然惊醒,所谓的丰满与坚挺都是拿各种填充物塞起来的。
而且章小萱跟他恋爱前,专门去上海做过一次隆胸手术。她的大腿根部有两块伤疤,便是见证。邓一川后来所以冷淡章小萱,不能不说跟这没有关系。
一想恋爱期间让自己疯狂又是咬又是摸的地方,竟然是大腿上的肉,由不得地就会有一种恶心。
再说女人大腿根部留下两个伤疤,那也太煞风景。每次要行床事时,邓一川几乎都闭着眼,不敢让目光碰到那里。
好几次他半途而废,就是因眼睛不争气,闭着闭着给睁开了。
而他看到的这个,不只是大,简直是奇大。这得有多大的杯啊。邓一川脑子里冒过一些画面,是夜深人间一个人躲在书房浏览那种网站时看到的。
他进错了人家?
邓一川吓得慌忙退出来,站在门前又仔细辨认一会,不会错,他家就在这,这就是他家。脑子里又将楼号,单元号,以及楼层过了一遍,还分别抬起左右手,再次明确了一下方向。最终他确定,自己没有走错。
就在邓一川二次将头探进去的当儿,一阵奇异的叫声传来,短、但有力,不容分说刺进了他耳朵里。但没刺痛,相反,却刺出邓一川一身汗来。
真的是一身汗,哗就冒了出来。因为那一声太奇妙,妖冶、放肆、夸张、却又狠命地压抑着。
邓一川看看窗户,天大亮着,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映在花上。
这种时候怎么有这样奇怪的声音呢,莫不会是有人在卧室里看那种片片?
邓一川屏声静息,汗也顾不得擦,想听到第二声。第二声果然就来了,不过不是女人的。刚才真是女人的一声叫,也好像是两声,因为连在一起,邓一川听得不是太确定。但这次他确定了。
是男人的声音,很猛,粗野,顺带着还夹杂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脏话。
很脏。也很生猛,满含着野性的力量。
这句话一出,邓一川脑子里就响起了雷声。
是他老丈人章永森的声音!
邓一川的心简直跳到了嗓子眼上,头上的汗更密。老丈人章永森这一声明确告诉他,卧室里不是在看片,而是正在进行着一场猛烈的酣战。
血往脖子里涌。好啊章永森,大天白日,竟然带着野女人到我家干这种事。又骂章小萱,不是说永远不再跟她父亲来往么,这倒好,不但来往,还给老家伙提供这种场所。
这一家人竟然这样对他。他在里面,没一个人去看他,也没一个人关心他。此刻却在他的家里行苟且之事!
一股男儿的豪气冲出来,邓一川再也不鬼鬼祟祟了,像是被谁猛推了一把,一步就跨了进去。
就在他扑向卧室时,步子忽又慢下来,好像心里迟疑了那么一下,甚至冒出一个想法,要不要先咳嗽一声,给里面提个醒?
卧室里的人像是不容许他这样瞎想,刚才还只是间断地传来那种鬼怪声,这阵,已经连绵起伏,像两只老虎打在一起,无法分开了。
那声音一浪掩着一浪,尤其女的,简直跟母兽一样,长一声短三声,叫得邓一川都无法遏制自己了。
邓一川面红耳赤,心也狂跳。想躲开,步子却灌了铅似地迈不动。想捂住耳朵,两只耳朵反而竖得更高。
不得不承认,女人叫的虽然浪,但声音很过瘾,抑扬顿挫,婉转起合,有一唱三咏的古典风味。是他一直想听却又听不到的那种。
再听到男人粗重的喘息,还有成年人熟悉的那种手掌互相撞击的声音,邓一川纵是再有修养,此刻想忍住,也是很难了。
邓一川心里大叫一声,几步跨过去,横在了卧室门边。
天呀,里面的一幕简直不堪直视。一张摇晃的床,两具白花花的肉体,纠缠着,撕裂着,困扰着,又幸福地燃烧着。
邓一川突然有点虚脱。
他不知道此时该是抄把刀扑过去,将床上两具赤裸着的肉体剁成肉酱。还是提一桶汽油来,浇到这一对不知羞耻的男女身上,然后掏出火机,痛快地把一切燃尽?
又一想不该这样,再怎么着,里面也不是他妻子章小萱,而是他老丈人章永森。刚才所以接受不了,瞬间血往头顶上冲,是他把里面的女人想成章小萱了。
邓一川重重一拳砸在门上,说:"该停下来了,我想你们应该累了。"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仿佛海啸忽然被龙王收走一样,又仿佛正在疯唱的影碟机被人断了电源,猛一下就变得无声。
紧跟着,里面传来远比他这一声更惊慌更凄厉的叫。
"你谁啊,怎么进来的?!"
这一声是章永森疯狂压在身下的女人喊出的。
声音非常陌生,邓一川确信自己不记得这女人。
邓一川扭过头,女人喊出一声的同时,一把推开身上的章永森,直挺挺坐了起来。
邓一川看到了那对庞然大物。身体的某个器官快要炸开了。
女人看清是他,再次叫出一声:"你怎么进来的,门我是锁上了的呀?"
说完,一把抓起浴巾,惊恐住裹住了那两团羞。
这时候气喘吁吁的章永森说话了:"是不是门锁坏了没修好,前天你不是说叫人来修吗?"
女人冲章永森恶了一声:"修个锁要一百块钱,我哪有?我自己鼓捣了一下,以为修好了呢。"
邓一川这才明白刚才为啥那么一推,门奇怪地开了的原因,原来是锁坏了。
章永森一边抓衣服一边扭过头来,看清是他,呵呵笑出了声。
"我以为是谁呢,一川啊,让你给撞见了,没事,都一家人呢。"
呸死个一家人。
自从章永森跟叶绿离婚后,叶绿一直教唆邓一川,不能拿章永森当老丈人看。邓一川也的确没拿当老丈人看待。但章永森不这样,他一直拿邓一川当自己女婿。尤其从监狱出来,得知邓一川已经是市长秘书,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只要一见面,就一川长一川短的,叫的比儿子还亲热。
邓一川从卧室那边走过来,一屁股坐沙发上。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还有章永森热情的笑。邓一川的心,却陡然坠到了谷底。
家,这难道就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