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博士关于死亡,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一百〇七夜-Ride的夜间故事

关于死亡,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一百〇七夜-Ride的夜间故事

- Intro -
三首音乐分别为
King Of The Fairies (Ri Na Sidheog)
The South Wind
Lost In Time
- Chapter I -

昨天在露台上浇花时,看见那几株野花已开始干枯,过不了多久大概就要死了。半个月前,扎斯曼刚从机场接我回到家袁弥明,我便小心地把它们栽到露台的一个花盆中。这之后,我几乎每个晚上都要走上露台蹲下来,望着它们倪舒蕾。上个周末扎斯曼来的时候,我们在露台上抽烟,我告诉她这几株野花活下来了,虽然花朵仅仅是蜷缩成一小团一小团的,不像之前那般生机勃勃地绽放着,但经历了几天的风吹日晒,它们并没有倒下。
其实自始至终我并未期望它们能活下来,甚至重新绽放。我诧异于这几株野花顽强的生命力。在外婆家最后一天清晨,我从田里将它们轻轻拔下,拍掉了根部的泥土,便将它们塞进了行李箱。晚上回到成都,从箱中取出的时候,它们已经丧失了水分,似乎病恹恹的,直立不起身子来。然而它们却挺了过来,在新的土壤里汲取养分,继续生长——当然了,死亡终将不会赦免它们。
外婆没有挺过来。在我回家前两天的深夜里,她拥进死亡的怀抱。

- Chapter II -

我回家前一天清晨,睡梦中接到表姐打来的电话。
她说,你还在睡觉吧。
我说嗯。
一阵沉默黄素宁。
我说,你说话吧。
她说,奶奶走了。
她的声音哽咽。
我说,什么时候。
她说,夜里,我也是刚刚知道的。
又是一阵沉默。
她说,你还是按原计划吧,也不要改签了,明早到了南京,我们一起回家。
挂了电话。
我从床上坐起,窗外的景色都那么模糊麦绍棠,清晨的太阳已从霾中升起,我安静地望着,它没有一丝朝阳本该有的新鲜的血色,它的光芒也丝毫不耀眼。我努力想睁大双眼,眼皮却耷拉着,仿佛我仍在梦中。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九山顶农家院,是倒头下去继续睡觉,还是站起身来去洗漱。我是不是应该悲伤、难过?我是不是应该抱头痛哭?我是不是应该心怀着遗憾与感动,去回忆童年时在外婆身边的时光?我是不是该给妈妈打个电话?或者我是不是该坐到沙发上末日朝圣,冷静地抽一根烟?
但是最终我什么也没做,仍然安静地坐在窗边。那一刻我仿佛脱离了一切,在某个不存在的角度,望着那个坐在窗边不知所措的我,很想知道我将会做出怎样的表情和举动。但是最终我确实什么也没做。
我曾无数次在心里预演过这一刻的场景,可我那贫瘠的想象力李勒优 ,却一点点也没有接近过此时正紧紧包裹着我的空间。年前听说外婆病情的当晚,我缩在沙发上痛哭。然而此时我却始终悲伤不起来,我想要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 Chapter III -

一整个白天我都在忙着工作的事情,一个项目的会议,从早上九点半持续到中午两点钟左右。下班后,我与扎斯曼如约去吃藏餐。在路上,我告诉她,我外婆昨晚已经走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是悲伤不起来。
大概一个月之前,表姐曾问我五一节回不回家邯郸学步造句,我说应该不回吧。几天后,她又问我五一节要不要回家,我说是不是准备见外婆最后一面了,她说是的,虽然她也很不愿意承认。
我不想回家。如果这将是最后一面,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神情去望向她,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语气去与她讲话,甚至不知道该与她讲些什么。那将会是怎样的一个时刻?如果她心里也明知这将是最后一面了,那么在大家面前,她又该是怎样的神情,又该是怎样的语气,又该与我们讲些什么?
扎斯曼说你回家吧。她的外婆最疼的就是她,可她们却没有见上最后一面。我想她应该是有所遗憾的吧,否则怎会依此来建议我该回家?这种遗憾又是从何而来?是因自己未能见上外婆最后一面,还是因外婆未能见上自己最后一面?前者姑且是一种遗憾,但倘若见上最后一面而不觉遗憾,那么它也仅仅是一种无法自我安慰而生的遗憾,多多少少是一种自私的遗憾;后者也许更多的是一种愧疚,倘若外婆临终前还念叨着自己,而自己却未能出现在她面前,那么总是会承担着一丝负罪感的吧!
我不想回家。后来妈妈也问我五一节回不回家,她说外婆这几天一直在念叨着几个小孩子。我说还在犹豫是五一节回家,还是端午节回家。她说外婆可能撑不到端午了。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那些天我一直在纠结的,一直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思考的,并不是那些问题本身。那些问题本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没有什么“该”或“不该”。我一直在为自己寻找借口,一个被推翻了,转身便去寻找另外一个,直到我能抓住一根绳索,它的一端系着一只锦囊,告诉我不要回家。如果我选择端午节回家,而不是五一节回家,那么外婆就会坚持到端午;而如果我一直不回家,那么外婆就不会死去。
如今这看起来是个十足可笑又荒谬的道理。然而在我醒悟之前,它却一直潜伏在我心中,左右着我每一个想法。我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它不放,哪怕这只是一根悬空的绳索,因为在那万般无助的情境之下,似乎也只剩这一种办法,能叫外婆活下去。每当我即将要发现这根绳索并不可靠的时候,我总会臆想出一个新的证据来推翻自己。

- Chapter IV-

一夜未睡。
早晨九点钟,我到了南京。表姐还没到机场。我上楼去出发层,在入口捡了一只打火机,抽起烟来。扎斯曼的电话,我记不清是她打过来的,还是我打过去的。昨天晚上吃完藏餐,我希望她能陪在身边,可是她回了自己家。她说一整夜一直在纠结,很恨自己。我说我们结婚吧,结了婚,你妈妈就不会给你压力了吧!她说不是因为妈妈叫她回家,而是她自己想回。我并不知道我是如何脱口而出关于结婚的话题,自始至终我对婚姻便没有信心,经历过上一次情感的变故之后,更是悲观。可如今再想,婚姻是形,爱情为质(当然有些婚姻外形执行的本质也许是家族之间的利益关系等等,而并非爱情,在此不作讨论),我们何以相信爱情而质疑婚姻?婚姻本身并非坟墓,只有当我们期望依靠它来巩固、甚至挽救爱情的时候,它才变成了坟墓,用来埋葬那注定要死去的爱情。这都是题外话了,也许等到下一篇再作展开吧!
表姐与表姐夫来到了机场,电话响起,我远远地望见他们的车子。上车后,表姐转过头笑着对我说,没想到这么快,比航班管家上显示的时间要早,你又没睡觉吧?我也笑着点头,说怕睡过头啊。表姐夫也开起了玩笑。气氛很轻松,与我设想得也全然不同。
中午三点钟左右我们到了外婆家里。典型的农村丧事的布置鳄霸 雷克顿,堂屋的各种家具与摆设已被清空,只剩下白墙上那只古老的挂钟还兀自留在那里——那座钟比我的年纪还要大——棺材摆在正中央,两边的墙角上铺满了稻草,爸爸正坐着一旁。我和表姐、表姐夫各磕了几个头,我异常安静地望着棺材前那张黑白遗像。我感到泪水在眼中打转,却还是没有哭出来。
表嫂带着侄子在卧室里,小朋友跑来跑去,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抽烟时,妈妈与其他女性长辈送汤回来;不久后,外公、两个舅舅与表哥选好了墓地回来;晚上回城里时,我去姑姑家接了妹妹;夜里十一点多,表妹下了从北京发出的火车。一家人终于都到齐了。我们没能与外婆见上最后一面。

- Chapter V -

三天的丧事。并没有过于悲伤,因为每个人都忙着应付各种各样的事情,农村风俗太繁琐而讲究了。我偶尔掉一些眼泪,马上便擦干净,到一旁去抽烟。情绪失控的时刻,有三次。
第一次力证逍遥,第一天。外公与爸爸在讲着什么,单联丽我走近的时候,外公看着我,笑着讲起我小时候的故事,说我不喜欢吃蛋黄,每次煮鸡蛋给我剥好壳之后,我都拿到院子外去吃。后来有一天外婆在门前的泥地上看见一个蛋黄,转身回来就打了我一顿。那时他们才发现,我知道每天早上都有拖拉机从门前开过,便算好了时间,到门口吃完蛋白,把蛋黄仍到拖拉机的车厢上。恰巧那一天下雨,我没有扔准,却也没料想会被外婆发现。外公说,那时候我们都不舍得吃啊,母鸡下了蛋,全都拿来给你们三个小孩吃了。
外公没有讲完这个故事时,我就已转身离去。我走到院子的角落里富坚勇树,蹲在墙角前,默不作声地大哭。
第二次,第二天。送汤回来之后,妈妈跪在灵堂前号啕大哭,其他人都扶不起来。我把她拉起来,她却直不起身,我驾着她的胳膊。我想要抱住妈妈,可她抱住了一个我认不出的亲戚,那是她的长辈。妈妈一边哭,一边喊着,“以后我没有妈妈了,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我轻轻拍着靠在他人身上的妈妈,她没有反应。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众人面前,又一次默不作声地大哭。也许我并非为外婆的离去而哭,也许我更多地是为妈妈如此伤心而哭,同时心里也清楚,这一天在我的生命里也终将出现。
第三次,第三天郑裕蒿。出殡。众人运着棺材,走向墓地。刚刚走出村子的时候土屋博士,我哭了,这一次我不再默不作声,但哭声被掩盖在器乐声中了。快到墓地的时候,表姐打来电话,来送我去机场的阿姨已经到了,我也该出发了。我想要送外婆走最后一程,但舅舅说按风俗我不能再送了,因为我是“外人”。我无意与千百年来的风俗作任何抗争,停下脚步,安静地望着众人运着棺材,渐渐走远,器乐声也渐渐变得微弱。我转过身往回走,眼泪已经止不住了。

- Chapter VI -

九年前中秋节的夜晚,奶奶去世了。第二天我赶回家西街棺材铺,跪在棺材前大哭。但情绪稳定之后我便异常诧异,因为我从未料过我竟会有如此反应,我对奶奶并没有几分感情。而九年后,外婆去世了,在她面前我却异常平静。也许是因为已有了几个月时间的思想准备吧,我不确定。我曾设想过一段时间后空闲下来,我会突然感到一种令人压抑的悲伤,或是遗憾,或是其它任何情感,总之它是突如其来又非常强烈的,然而这似乎也并没有发生。
我悲伤吗?是。我遗憾吗?也是。我最遗憾的是,外婆还健在之时,我与她便已相隔万里,这种距离,比阴阳两隔更令人无奈妻凭子贵。年前得知外婆病入膏肓的消息之后,我曾写道:“从那以后外婆立刻消瘦下来,头发也变得花白,已有些老年痴呆的症状。记不清哪一年过年回了老家之后,我拉着外婆的手跟她说话,告诉她我和表哥、表姐都过得挺好的,工作也都不错,叫她什么都别操心了,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然而她只是点头,没有其它什么回应。她望着我的样子叫我觉得,仿佛她耗尽了全部精力才勉强认出了我,而这个她亲自从襁褓里带大的小孩子后来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变故,她却寻找不到一丝线索。”
如今外婆已不在了,悲伤与遗憾将永恒沉睡。
- Outro -

那只是一种转瞬即逝的印象吗?对我来说,它撕裂了我的生命,好像从此以后,其他的知不知道已经无所谓。然而,如果看看我的所作所为,我的生活方式,一切又都没有变化。
——布朗肖《死刑判决》

- the ending of the story -
the beginning of the nightm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