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魔法师巴金《家》(19)-当代作家

巴金《家》(19)-当代作家

34
高老太爷病了。
高老太爷在床上呻吟神经天下。几个有名的医生请了来,奇怪的药和奇怪的药引一起放在药罐里林沐然,熬成了一碗一碗的浓黑的苦水,吞进了老太爷的肚里。一天,两天过去了,医生虽说病不要紧,然而老太爷服了药,病反而加重起来。第三天老太爷忽然坚持不肯服药,后来经过克明和觉新苦劝,才多少喝了一点。克明一连几天坐在家里,陪医生给老太爷看病,照料老太爷吃药,他连律师事务所也不去了。反正那里有书记照料,他已经向书记吩咐过,有事情就请另一位律师陈克家帮忙。克安有时在家写字做诗,有时出去看戏,或者到“金陵高寓”去玩。克定趁着老太爷生病管不到他的时候,整天躲在“金陵高寓”里面打牌,跟女人调笑。他只有早晚在家,而且照规矩早晚到老太爷的房里问安一次。老太爷的病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大的骚动。人们依旧在笑,在哭,在吵架,在斗争。便是少数因为他的病发愁的人,也以为他的病不要紧,不管他的病势一天一天地加重,或者更适当地说,他的身体一天一天地衰弱。
对于老太爷的病,医药并没有多大的效力吴英娜。人们便求助于迷信。在某一些人,事实常常是这样的:他们对于人的信仰开始动摇时,他们就会去求神的帮助。这所谓神的帮助并不是像许愿、求签等等那样地简单。它有着很复杂的形式。这些全是由简单的脑筋想出来,而且只有简单的脑筋可以了解的,可是如今都由关心老太爷的陈姨太先后地提出来,得到太太们的拥护,而为那几个所谓“熟读圣贤书”的老爷们所主持而奉行了。
最初是几个道士在大厅上敲锣打鼓,作法念咒。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便由陈姨太一个人在天井里拜菩萨。觉慧虽然不明白她在干什么把戏,他却在玻璃窗里看清楚了她的动作:一个插香的架子上点了九炷香,又放了一对蜡烛,陈姨太打扮得齐齐整整,系上粉红裙子,立在香架前,口里念念有词,不住地跪拜。她跪下去又站起来,起来又跪下去小小魔法师,不知道接连做了多少次。一夜,两夜,三夜。……结果是——“见鬼!”觉慧这样地骂着。“你只配干这种事情!”
然而另一个花样又来了。这便是克明、克安、克定三弟兄的祭天。也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天井里摆了供桌,代替陈姨太的香架;桌上有大的蜡烛,粗的香,供奉的果品。仪式隆重多了,而且主祭的三位老爷做出过于严肃以至成为滑稽的样子。他们也行着跪拜礼,不过很快地就完结了,并不像陈姨太那样故意把时间拖长。可是觉慧仍旧用看陈姨太跪拜时的心情去看他的三个叔父的跪拜。他的批评也是同样的——“见鬼!”而且他确实知道几小时以前,克安还在戏园里看他喜欢的小旦张碧秀演戏,克定还在“金陵高寓”里打牌、喝酒,现在他们却跪在这里诵读愿意代替父亲先死的祷告辞了清朝完美家庭。
在觉慧想着“你们的手段不过如此”的时候,新的花样又来了。这个花样在觉慧的眼睛里的确是很新鲜的,这一次不是“见鬼”,却是“捉鬼”尘世巅峰,——请了巫师(端公)到家里来捉鬼。
一天晚上天刚黑,高家所有的房门全关得紧紧的,整个公馆马上变成了一座没有人迹的古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一个尖脸的巫师。他披头散发,穿了一件奇怪的法衣,手里拿着松香,一路上洒着粉火,跟戏台上出鬼时所做的没有两样。巫师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做出种种凄惨的惊人的怪叫和姿势。他进了病人的房间,在那里跳着,叫着,把每件东西都弄翻了,甚至向床下也洒了粉火。不管病人在床上因为吵闹和恐惧而增加痛苦,更大声地呻吟,巫师依旧热心地继续做他的工作,而且愈来愈热心了,甚至向着病人做出了威吓的姿势,把病人吓得惊叫起来。满屋子都是浓黑的烟,爆发的火光和松香的气味。这样地继续了将近一个钟头。于是巫师呼啸地走出去了。又过了一些时候,这个公馆里才有了人声。
然而花样又来了。据说这一次的捉鬼不过捉了病人房里的鬼,这是不够的。在这个公馆里到处都有鬼,每个房间里都有很多的鬼,于是决定在第二天晚上举行大扫除黄长求,要捉尽每个房间里的鬼。巫师说,要把魔捉尽了,老太爷的病才可以痊愈。
这种说法也有人不相信,而且也有人不赞成第二次的捉鬼,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出来反对。克明和觉新都不赞成这样的做法。但是陈姨太坚决主张它,太太们也同意,克安和克定也说“不妨试一下。”克明就勉强点了头。觉新更不敢说一个“不”字。觉慧虽然有勇气,然而没有人听他的话张同敞。于是第二次的滑稽戏又在预定的时间内开演了。每个房间都受到那种滑稽的、同时又是可怕的骚扰。有的人躲开了,小孩哭,女人叹息,男人摇头。
觉慧坐在自己的房里。虽然隔了一层板壁,他用耳朵差不多也可以“看见”嫂嫂房里的骚动。同时他还听见了凄惨的怪叫声。他的心里充满了愤怒,他觉得他的身子被压得不能够动弹了。他要站起来,摆脱身上的重压。他不能够屈服,不能够让这样的事情在他的眼前出现。他下了决心,关上房门等待着。
不久巫师走到了觉慧的房门口。房门紧紧闭着。在这个公馆里只有这两扇门是紧紧关住的。巫师敲门,苏福、赵升、袁成们也帮忙敲门,没有用。他们开始捶门,又叫“三少爷”,也没有用。觉慧在里面大声说:“我不开。我屋里没有鬼!”他索性走到床前,躺下去战神冉闵,用手蒙住耳朵,不去听外面的叫声。
忽然有人在外面大声擂着门。觉慧从床上站起来,满脸通红,他好像看见了鸣凤的头发披散、泪痕狼藉的脸。他激怒了。他走到门前高声骂道:“我不开门!你们这样胡闹,究竟要做什么?”
“老三,快开门,”是他的三叔克明的声音。
“三少爷,开门,”是陈姨太的声音。
他想:“好,你们搬了救兵来了,”便气愤地答应一声:“我不开!”他又转身往里走。他捏紧拳头在房里走了几步。他觉得脑子快要爆炸了。他接连地念了几次:“我恨!我恨!……”
外面的声音不肯放松他,还是一声一声地追来,一声比一声高,而且外面的人也在愤怒地叫嚷。
“三少爷,你不顾到你爷爷的病?你不望你爷爷的病早些好吗?你还不开门!……你这样不孝顺他!”在那些声音里面觉慧注意到了陈姨太的尖锐的声音。这个声音挟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向他打来。他受了伤,他的愤怒也因此增加了。
“老三,你要明白事理,大家都望爷爷病好。你是懂事的人,快快把门打开……”克明的话还没有说完,另一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三弟,快开门,我有话跟你说,”这是觉新的声音。
觉慧痛苦地想着:“你也是这样说!你自己做了懦夫还不够!”他不能够忍耐这个思想。他觉得他的心也快要炸裂了。
“好,我给你们打开吧,”他这样自语着,便走去开了门。门一开,立刻出现了几张涨红了的带怒容的脸。一些人要抢着进来,巫师自然是第一个。
“慢点!”觉慧拦住了他们,他站在门口,好像把守住一道关口似的。他的脸也挣红了。愤怒抓住了他,热情鼓舞着他。他完全忘记这些人是他的长辈。他愤怒地而且轻蔑地问道:“你们究竟要做什么?”他的憎恨的眼光在众人的脸上扫来扫去。
众人被他这一问弄得茫然不知所措。克明和觉新不好意思说出“捉鬼”两个字,而且他们根本就不相信捉鬼的办法。“给你爷爷捉鬼,”满身香气的陈姨太挺身出来说,一面叫巫师进去。
“捉鬼?你倒见鬼!”觉慧把这句话向着陈姨太的脸上吐过去。“我说,你们不是要捉鬼,你们是要爷爷早一点死,你们怕他不会病死,你们要把他活活地气死,吓死!”他不顾一切地骂起来。
“你……”克明说了一个“你”字就说不下去了,他气得变了脸色,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
“三弟!”觉新出来阻止觉慧说话。
“你还好意思说话?你真不害羞!”觉慧把眼光定在觉新的脸上说,“你也算读了十几年书,料不到你居然胡涂到这个地步!一个人生病,却找端公捉鬼。你们纵然自己发昏,也不该拿爷爷的性命开玩笑。我昨晚上亲眼看见,端公把爷爷吓成了那个样子。你们说是孝顺的儿孙,他生了病,你们还不肯让他安静!我昨晚上亲眼看见捉鬼的把戏。我说,我一定要看你们怎样假借了捉鬼的名义谋害他,我果然看见了。你们闹了一晚上还不够。今晚上还要闹。好,哪个敢进我的房间,我就要先给他一个嘴巴。我不怕你们!”觉慧愤怒地接连说了许多话,他完全不曾注意到他的语气太重了。在平时这样的话也许会给他招来不少的麻烦。这个时候反而因为语气太重的缘故,他倒得到胜利了。他站在门口,身子立得非常坚定,一只手拦住门不要人进来。他的面容异常严肃,眼光十分骄傲。他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想:“你们自己要干这种下贱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把你们抬高呢!”
克明惭愧地红了脸。他明白觉慧说的都是真话。他这个日本留学生、省城有名的大律师,自然不会相信“捉鬼”的办法。他也知道这个办法没有好处,然而为了在家里不给自己招来麻烦,引起争吵,在外面又博得“孝顺”的名声,他居然做了他所不愿意做的事。那个时候他的确不曾想到病人的安宁,他一点也不曾替病人着想,而且他昨天亲眼看见“捉鬼”的办法在病人的身上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现在他没有理由,也没有勇气来责骂觉慧了。他指着觉慧,接连地说了几个“你”字,就掉转身,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觉新又是气,又是悔,眼泪流在脸上,他也不去揩掉。他看见克明一走,也跟着溜走了。
陈姨太平日总是仗着别人的威势,现在看见克明一走,便好像失掉靠山似的,连一句话也不说了。她相信“捉鬼”的办法,她关心老太爷的病。她完全不了解觉慧的话。她恨觉慧,觉慧使她在人面前失了面子。可是没有老太爷在场,而且连克明也走开了,她一个人跟觉慧作对,不会占到便宜。她敷衍般地骂了觉慧几句,就带着满面羞容扭着身子走开了。可是在心里她咒骂着这个不孝顺爷爷的孙儿。
陈姨太一走,其余的人也就一哄而散了,再没有人来给巫师捧场。虽然巫师口里咕噜了一阵,虽然女佣中间有人暗暗地发出不满意觉慧的议论,但是这一次觉慧“大获全胜”了。这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35
这一天觉慧睡得非常好。第二天早晨,他去看祖父的病,他以为祖父至少要骂他几句。
祖父床上的帐子挂起了半幅,把祖父的上半身露了出来。祖父侧着身子躺在那儿,头朝外面地搁在垫得高高的枕头上。脸上没有血色,瘦削的脸显得更瘦削了,嘴微微张开,口沫在两撇八字胡上面发亮。依旧是秃顶。高的颧骨上嵌着一对时开时闭的凹入的大眼睛。现在的祖父显得非常衰弱,可怜,不再是那个威严可怕的高老太爷了。
祖父正在困难地呼吸着。他看见觉慧走近,便睁大眼睛注意地看他,渐渐地脸上露出了笑容,虽然这个笑容是无力的,而且给人以凄惨的印象。“你来了,”祖父先说。祖父从来不曾对觉慧这样温和地说过话。
觉慧答应了一声,他不大明白祖父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和善了。
“你过来,”祖父很费力地说,又勉强笑了笑。觉慧把身子靠近床。
“你给我倒半杯茶来,”祖父说。
觉慧走到方桌前,在一个金红磁杯里倒了半杯热茶,送到祖父面前。祖父抬起头,觉慧连忙把杯子送到祖父的嘴边,祖父吃力地喝了两口茶,摇摇头说:“不要了,”疲倦地躺下去。觉慧把茶杯放回方桌上去,又走到祖父的床前来。
“你很好,”祖父把觉慧望了半晌,又用他的微弱的声音断续地说,“他们说……你脾气古怪……你要好好读书。”
觉慧不做声。
“我现在有些明白,”祖父吐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说。
“你看见你二哥吗异世超级教师?”
觉慧注意到祖父的声音改变了,他看见祖父的眼角嵌着两颗大的眼泪。为了这意料不到的慈祥和亲切(这是他从来不曾在祖父那里得到过的),他答应了一个“是”字。
“我……我的脾气……现在我不发气……我想看见他,你把他喊回来。……我不再……”祖父说,他从被里伸出右手来,揩了揩眼泪。
陈姨太刚梳好头、擦好粉、画好眉毛,从隔壁房间走进来。她看见这个情形,便责备觉慧道:“三少爷,你这样大,也该明白事理。你爷爷病到这样,你还要惹他伤心!”她还记得昨晚上的那件事。
祖父连忙阻止她说:“你不要怪他。”陈姨太扫兴地噘着嘴,便也不作声了。祖父又催促觉慧道:“你快去把你二哥喊回来。……王佳忠,冯家的亲事……暂时不提。……我怕我活不长了……我想看看他终极神医,……看看你们大家。”
觉慧从祖父的房里出来。他先到觉新的房里。觉新正在跟瑞珏谈话,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愁容。
“爷爷喊我去把二哥找回来,他说冯家的亲事暂时不提了施茉莉,”觉慧一进门,就高兴地大声说。
觉新惊喜地问:“真的?”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当然是真的。爷爷说他现在明白了,”觉慧得意地说食盒记,“我原说我们会胜利。你看,我们到底胜利了!”他十分高兴地笑起来。
“告诉我,他怎样对你说的?”觉新笑着站起来,他去握瑞珏的手。瑞珏要把手缩回,却已经被他握在手里了。他们夫妇都很高兴。一个大问题就这样容易地解决了。对于他们这好像是一个奇迹,他们想这个奇迹会给他们带来幸福。
觉慧便把祖父的话重述了一遍龙大谷,觉新夫妇注意地听着。觉慧愈说愈高兴,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门帘一动,钱嫂进来说:“老太爷喊大少爷。”觉新马上出去了。
觉慧还没有走,他又跟嫂嫂谈了几句话双重生之逃离,后来何嫂领了海臣从外面进来,他又逗海臣玩了一阵。
他跑到觉民的住处去,他的确是跑到那里去的。起初在家里他并不着急,他在快乐的谈话里耗费了一些时间,等到他走在街上的时候,他才想起他把事情耽误了,他本来应该把好消息早早告诉觉民的。
这个消息给觉民带来大的快乐。他们兴奋地交谈了几句话喋血长平,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黄存仁的家。
他们先到琴那里去。这个消息如何带给琴以更大的快乐,这是他们预料到的。在这三个青年的面前立着美妙的前途,现在它比在任何时候都显得更近了,好像它就在他们的手边,他们只要一举手就可以拿到它。它的出现并不是像奇迹那样,这是他们的许多年来的痛苦的代价和挣扎的结果,所以他们更宝贵它。
他们就这样地把时间花费在兴奋的谈话上面,然后慢慢地走回家去。觉民还预备了一些话:怎样对祖父说,怎样对继母说,怎样对大哥说。他的心里充满着快乐。他觉得自己是凯旋地归来了。
觉民走进了公馆的大门,家里并没有什么变化;他走进二门,进了大厅,也没有什么变化;他再由侧门进到里面,也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从前那个家。觉民想:“我以为家里至少有些变化了,怎么还是跟从前一样?”他疑惑地想道。
然而他究竟看出一些变化来了。祖父的房里好像起了一阵骚动。有一些人急匆匆地从房里出来,又有一些人急匆匆地到那里去田弘光,都带着惊惶的表情,不敢大声说话。
“发生了什么事情?”觉慧惊疑地说,一把抓住觉民的膀子拉着他快快地走。他忽然感到一种预兆,他的心情马上改变了。
“说不定爷爷……”觉民只说了这几个字立刻咽住了。他的心颤抖起来,他害怕那个快到了手边的希望飞去了。
他们两个走进了祖父的房间,只见黑压压的站了一屋的人。他们看不见祖父。那些人的背给他们遮住了一切。他们隐约地听见一种轻微的怪声。没有人理会他们。他们努力挤进去,终于到了里面。他们看见祖父坐在床前沙发上,垂着头在那里抽气金老湿。轻微的怪声就是从他的口里发出来的。他们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觉民看见这个情形,抑制不住感情的爆发,他要向祖父的身上扑过去。克明把他拦住了。克明惊讶地看他一眼,但是并不说一句话,只对他摇摇头。
“爷爷喊我把他找来的,说是想见他,”觉慧走上前去对克明解释道。
克明悲痛地把头摇了摇,低声说:“现在太晏了。”
“太晏了!”这三个字沉重地打在觉慧的头上。他几乎不懂得这个“太晏了”的意思。但是看见祖父痛苦地抽气的样子,他便明白现在的确是太迟了。他们将永远怀着隔膜,怀着祖孙两代的隔膜而分别了。
觉慧不能够忍耐了,他不顾一切地跑到祖父面前,摇着祖父的手,大声叫着:“爷爷!爷爷!我把二哥找来了!”
祖父不答应温兆宇,只是微微地在抽气。
觉新和别人要拉开觉慧,觉慧索性把身子靠在祖父的膝前,一面摇着祖父,一面用悲惨的声音叫“爷爷”。觉民立在他的旁边,注意地看他。
祖父忽然嘘了一口气,把两只眼睛大大地睁开。他看看觉慧,好像不认得这个孙儿似的。他低声问:“你闹什么枵腹从公?”一面举起右手挥动一下,好像是叫他走开的样子。
觉慧把头仰起,死命地看着祖父的瘦削的脸。祖父脸上那种茫然的样子渐渐地消失了。嘴唇张开了,像要说话,但是并没有说出什么。他把头侧着去看觉民,嘴唇又动了一下。觉民叫了一声:“爷爷!”他似乎没有听见。他又把眼睛埋下去看觉慧。他的嘴唇又动了,瘦脸上的筋肉弛缓地动着,他好像要做一个笑容。可是两三滴眼泪开始落了下来。他伸手在觉慧的头上摩了一下,他又把手拿开,然后低声说:“你来了。他……他……他……”(觉慧拉着觉民的手接连说“他在这儿。”觉民也唤着:“爷爷。”)“你回来了。……冯家的亲事不提了。……你们要好好读书。唉,”他吃力地叹了一口气,又慢慢地说:“要……扬名显亲啊。……我很累。……你们不要走。……我要走了。……”他愈说,声音愈低,他的头慢慢地垂下去,最后他完全闭了口。
克明走过来唤了两声“爹”,老人并不答应。克明又去摩他的手,然后带哭地吐了三个字:“手冷了。”于是众人围上前去,大声叫着各样的称呼。呼唤声渐渐地停止了。忽然所有的人不知由谁领头,全跪下去,大声哭起来。在短时间内大家除了痛哭外,不曾想到别的事情。
死的消息比什么都传布得更快。不到几分钟,全公馆都知道老太爷去世了。一部分的仆人忙着往亲戚处报丧。很快地客人就来了。女客们还帮忙痛哭一场,有的还在哭声中诉说自己的心事。
工作开始了。男的,女的,都分配了工作。三四个女眷被派来守着尸首哭。死人已经被抬到卸下帐子的床上了。
工作进行得很快。许多人同时忙着。堂屋里的神主,供桌,其他的陈设以及壁上的画屏等等都搬到后面被称为“后堂屋”的桂堂里去了。不久棺材就抬了进来,这是几年前就买好的,寄放在别处。据说价钱并不贵:不过一千两银子。做“开路”法事的道士请来了。他查定了小殓的时辰。殓衣、殓具等等也都很快地预备好了。人们把老太爷的尸体沐浴过了,穿上了殓衣,于是举行小殓,使死者舒舒服服地躺在棺材里,把他生前喜爱的东西都放到棺里去,满满地装了一棺材,不留一点儿空隙。
小殓完毕,时候已近傍晚。人们又请了一大群和尚来“转佛”。和尚共是一百零八个,每人捧了一支燃着的香,口里念着佛号,不住地在堂屋和天井里兜圈子,从这道门进堂屋,又从那道门走出去,走了阶上又走阶下。在和尚的后面跟着觉新和他的三个叔父。他们手里也捧着香。觉新领头走,因为他现在是“承重孙”了。
大殓的时候到了,就在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日期和时辰也是道士决定的。那时哀哭的声音响成了一片,也有人真正在流眼泪。觉慧没有参加,据说因为他的生肖跟大殓的时辰有冲突。不能够参加大殓的并不单是他一个人,另外还有几个。觉慧知道这是道士的胡说,不过他也不反对,他想:“我已经跟爷爷诀别过了,用不着管你们这些鬼把戏。横竖棺盖一钉牢,什么都完了。”
总之老太爷死了。他的死给这个家带来了大的变化。一切的事情都停顿了。堂屋成了灵堂,彩行的人来扎了素彩;大厅成了经堂。灵堂里有女人哀哭;经堂里有和尚念经。灵堂里挂起了挽联和祭幛;经堂里挂起了佛像和十座阎罗殿的图画。鬼又一次在这个公馆里出现了。
众人都忙着死人的事情,或者更可以说忙着借死人来维持自己的面子,表现自己的阔绰。三天以后,“成服”——纷至的礼物,盛大的仪式,众多的吊客。人们所要求的是这个,果然全实现了。只苦了灵帏里的女眷:因为客来得多,她们哭的次数也跟着加多了。这时候哭已经成了一种艺术,而且还有了应酬客人的功用。譬如她们正在说话或者正在吃东西,外面吹鼓手一旦吹打起来,她们马上就得放声大哭,自然哭得愈伤心愈好,不过事实上总是叫号的时候多,因为没有眼泪,她们只能够叫号了。她们也曾闹过笑话。譬如把唢呐的声音听错了,把“送客”误当作“客来”,哭了好久才知道冤枉哭了的;或者客已经进来了还不知道,灵帏里寂然无声,后来受了礼生的暗示才突然爆发出哭声来的。
至于做承重孙和孝子的那几个人,虽然“报单”上说过“泣血稽颡”的话,但是他们整天躲在灵帏里,既不需要哭,又不必出来答礼。吊客来的时候,他们伏在铺了草荐的地上不动;吊客去了,他们可以睡下去或坐起来畅谈各种事情。
觉民两弟兄在这一天的确比较苦些。在别的日子他们可以实行消极抵抗的办法,就是说,完全不管。但是在“成服”的日子,他们却不得不出来“维持场面”(这是他们自己的说法)。不用说他们自己并不愿意,不过他们也不太重视这件事情。他们被安排在外面答礼,换句话说,就是陪着每一个客人磕几个头。每次当礼生唱到“孝子孝孙谢”时,他们已经磕了不少的头。他们每次看见叔父们和哥哥觉新头上戴着麻冠、脑后拖着长长的孝巾、穿着白布孝衣和宽大的麻背心、束着麻带、穿着草鞋、拿着哭丧棒、低着头慢慢地走路的神气,总要暗暗地发笑。他们感到了看滑稽戏时的那种心情。
觉民和觉慧就这样地被关在家里过了一个整天。第二天吃过早饭他们两个人都跑出去了。觉慧先走,他自然是到阅报处去工作,山岸秀匡他一直到晚上才回家。那时觉民还不曾回来。
大厅上很清静,诵经的和尚早散去了。觉慧走进里面,堂屋里没有一个人。灵前一对蜡烛上结了大烛花,烛油继续流下来,堆满了烛台。香炉里的香也已经燃完了。
“怎么今天就这样凄凉?他们都跑到哪儿去了?”他这样自语着,就走到供桌前拿起铗子把烛花挟去,又点燃了一炷香。
“不行。单分田、分东西,不把古玩字画拿出来分,这样分家还是不彻底!”忽然从祖父的房里送出来克定的声音。
“古玩字画是爹平生最喜欢的东西,他费了很大的苦心才搜集起来,我们做儿子的不能随便分散,”克明在房里解释道,他一面说话一面喘气。
“我并不希罕这些东西。不过现在不分,将来也会有人独吞的,”克安生气地大声说。“凡是爹的东西,都应该拿出来大家平分!”
“好!你们主张分,明天就分罢!凭良心说,我并没有独吞的心思,”克明说着,气恼地咳了两声嗽。
“三哥,你当然不会独吞。你做律师有那么多的收入,还希罕这一点小东西?”克定冷笑道。
于是房里起了一阵响动,接着是几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忽然门帘一动,克定从房里走出来,嘴里抱怨着:“什么遗命,遗赠,都是假造的!这样分法很不公平!”就往外面走了。
觉新神气沮丧地从房里走出来。
“你们就在分家了!这么快!”觉慧讥笑地说。
“我和妈不过做个傀儡罢了。我得了爷爷遗命所给的三千元西蜀商业公司的股票,四爸他们还不大肯承认,”觉新痛苦地回答道。
“姑妈呢?”觉民刚从外面走进来,听见觉新的话,就接口问道。
“姑妈只得了一点东西,还有五百块钱的股票,这还是列在‘遗赠’里面的。陈姨太倒分得一所公馆,是爷爷遗命给她的。你要晓得我们家里就只有我们这一房跟姑妈的感情好,哪个肯替姑妈讲话?”觉新感叹地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讲话?”觉民责备道。
“三爸来了,”觉慧忽然低声插嘴道。
这时门帘又一动,克明带着咳嗽声从祖父的房里慢慢地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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