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矮人dos工具箱关中牛长篇小说《天藏》连载之十四至十七-韩城市党家村景区

关中牛长篇小说《天藏》连载之十四至十七-韩城市党家村景区
阅读时间~关中牛又一力作,从“党圪崂”开始讲述秦商鼎盛衰亡断代的前因后果,故事有了,你准备好了吗?

第十四回招山匪内鬼反悔贼入瓮
不知情哨门错报众大骇
遭霖雨水漫陵寝出破绽
遇游仙巧舌如簧圆风脉
却说,圪崂村前那两声“炮”响,还真是吓坏了不少人。老少爷们跌跌撞撞钻回村子放下哨门,派更夫爬上哨楼望了半天,却没发现大队捻子进村。不过,当天夜里,家家户户躲在屋低墙矮的自家院里,还真是感觉到要是有个高大的城堡安身立命,倒也不失是个周全的办法。
事后,大伙才闹清楚。初秋,正是獐子发情的季节。一只雄兽翻沟驾岭地跑下山来,刘冠廷站在塬畔不知去路,幸好被坡头那天派去瞭哨的毛小子们看见了。一群冒失鬼看见塬头站了个寻常少见的“羊鹿子”,早忘记了守道瞭哨的正经事情,只图着一时快活,一声发喊便围追堵截起来,直到人马山起地将獐子追撵下了石坡。谁知道,獐子跑到半坡又撞上几个上坡的路人。仓皇中避开坡道、跳过土崖顺着沟坡冲向侧面的沟豁。这个时候,却不意在沟坡上碰见了一对儿死对头。西坊塬上,得点闲空便有人钻沟打兔子。两个掮着火铳在沟底转悠的猎户,看到一头从天而降的大猎物,毫不迟疑,两杆铳枪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抠响了。这才闹出“捻子进村”的大混乱。
几个毛小子当然是备受斥责,闹得百口莫辩。然而,第二天一大早,解老寨的村老却抬着一头肥猪来到了圪崂村。
原来,解老寨村上出了个吃里扒外的大烟鬼。据说为了几个可怜的烟泡儿,被一直盘踞在北山上那个四乡知名的匪首樊懋功暗中收买。这天晚上,这拨匪徒准备在子时由那烟鬼打开城门,里应外合地绑票村上刚从康巴回来的一个大掌柜。当天,从山上潜下来的人化装成货郎和补锅的小炉匠在村上经过一天的转悠,已经摸清了出入这户人家的路线,那阵已经躲在解老寨村前不远的破窑洞里会合好了,只等天色暗下来就动手。
可是,那个躲在家里惶惶不可终日的烟鬼可能良心未泯,想到自己为了一口大烟,出卖村庄人命似乎太没人性。却说,此人良心发现后幡然悔悟,便跌跌撞撞地跑到乡约家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出了事底。村上一听事情紧急,还顾不上处置这个村庄败类,却十分担心窝在村头的那几个“客人”随时进村。无论如何,都得想个十分周全的办法安安稳稳地将这几个瘟神送出村去。村老马上组织了青壮团练四五十人,决定趁着天色尚早,用“火攻”的办法赶走这些蟊贼。一群人赶紧抱了柴草,聚集在沟边的破窑背上,一声号子发喊过后,十多个小伙便死劲儿开始擂鼓,接着一群人往下边的破院子不断抛掷点着了的火把子。不一阵子,果然从那眼坍塌的破窑里冲出来三四个挥舞着短刀的亡命之徒,慌不择路地跳下深沟,顺着泌河向党家圪崂一路跑了过来。
事也凑巧,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圪崂村半坡上的那两声打獐子闹出的“哨炮”,不迟不早地响了。那几个山匪一听河这边的村子看来也有所防备,只怕贸然蹚过河来,反而钻进当地人为他们设好的圈套,只好返身沿着长满荆棘的羊肠小径一溜烟朝后山跑去。
且说,河这边石垛墙上负责瞭哨的几个小伙子,先是听见坡上传来两响铳子枪声,正在莫名其妙地四下里眺望,蓦然发现河对岸几个打着裹腿、身手相当敏捷的黑衣人顺着河湾跑了过来。后边不远处,还有一路呼号的大队人马……
寻常,除过祈雨抢神才可见到的此类景象发生在荒郊野外,几个小伙子立即觉得事有跷蹊。那个脑袋灵性一点的教书先生党康琪只在嘴里喃喃地说出“莫非是捻子”这个话头,立即活像提醒了大家。几个人根本没顾上商量,都觉得事不宜迟,几乎一起发声大喊“捻子来了”,脚下生风一般向村巷死命地奔去。
一件听起来十分可笑的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
且说,解老寨的人班师回朝,少不得意犹未尽地演绎一番两村人同仇敌忾的驱贼场景。提说到圪崂村河岸碉墙上的两声“号炮”闹出的声响,那更是被吹嘘得神乎其神。用他们的话说,圪崂村的地炮,那真是看见贼人不发自响!咚咚地“放翻”了两个绺子,剩下那几个魂飞胆丧,一路趔趄只顾逃命。要不,那伙狗急跳墙的亡命徒返身夺路,后边追撵的村上青壮必定非死即伤……于是,就有了杀猪宰羊来答谢圪崂村关键时刻出手相助的这场热闹。
也正是这个敲山震出大老虎的跷蹊事件,让圪崂村上那些反对突击修寨的人不得不认可二夫人的意见,工程随之大大加快了进程。眼见一周城墙就要接龙,城内那些有院基且动手较早的家户,趁着城墙还没有合拢这点时间,已经搬进去不少砖石准备修盖房子。
且说,往年修盖使用的砖瓦,都是脚户自动送上门来。去年秋里同州那边一乱,闹得龙门这边也人心惶惶。不说城里的生意,靠山村寨的农家修盖这些事儿大都停了下来。砖瓦卖不出去,周遭村庄那些终年烟火缭绕的砖窑也先后熄火。在这个多事之秋,圪崂村的人却在不歇火地搞这么大的修建,所需的砖瓦从开始施工就很紧缺。一时买不到的人家,已经请了周村那些在家闲赋的砖瓦匠,在西哨门对面的沟坡上垒了一座砖窑,修整了一块场子,远近雇请了三十多个会做坯的匠人,已经突击倒了些泥砖瓦坯。准备赶在入秋前这几天好太阳晾干砖坯,入冬后便可以自己动手装窑点火。
然而,天气正是末伏,连着下了几天大雨,新城上边打墙启用的干土倒是省却了赶驴驮水的工序,无形中加快了夯墙的进度。可是,寨院内那片原先种着庄稼的大料场,车碾人踏闹得一点都不存水,几天淋雨便闹得泥汪汪的一片汪洋。好在刚刚开挖出的涝池还没有夯胶泥,白天积雨,夜里渗漏,还算减弱了一点水势。即使这样,从新开的城门洞排涝口还是溢出大量的积水,从没铺砖石的坡道上一路冲了下来,将城下党家二门新迁的那片坟茔的西南角冲走了一个大豁口。虽没伤到陵寝里的棺椁,却也闹得周遭一片狼藉。
这个时候,人们似乎发现了一个令人忌讳的事情。
最先看到这处破绽的是十三爷。
党家二门子嗣不昌这件事情,原本就是搁在他这个族长心头的一块心病。加之寨堡的前后设计直到奠基开工,也都一概由他拍板。到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当初怎么闹出了如此之大的疏忽。看着祖坟被冲走那片豁口,想到“宅后流水”的那些忌讳,他心里不禁一怔。闹出了这号事后诸葛的事情,他当然不能主动点破这个话题。
有道是,和尚头上的虱子,不说也在那儿明摆着的。党家门下几位长老看到这个破绽,偷偷找到他的门上,对新寨水路设计如此明显的失误,已经多次提出了看法金信英。他只能装聋做哑,避而不谈这事。那些在村上多少还能说起话的老者,看见族长如此糊涂,终于按捺不住涌上心头的那股子气愤,不说缘由便自主跑上寨子传话让上边的工程先“停一停”。
且说,村上几大祠堂的能人,心里明得跟揣着面镜子似的。寻常村上无论出点啥事,一个个都能得好像一根指头会剥葱,遇到这号“断人陵脉”的事情,谁也不会承头说这号事去。
大公子贾梦辀一看工程又一次遇上挠头事情丁嘉力,只好掂着个大脑袋给几个夯墙和箍砖洞的领事人一一回话,并特意给他们安顿过,在村上没有解决这个事情前,让他们都不要贸然开工,省得惹出一些没必要的纠葛。
有人出面阻挡,城堡上边原本忙张的活路眼见已经停了两天。这个时候,从来都不曾看过新堡的二夫人,却领着女儿梅香打着阳伞绕着西坡上了北塬,专意去新堡那边看了半天新鲜。
对于这个女人不时闹出这些不分紧慢的事情,村上那些爷们倒是没怎么去在意。不过,一些人在暗地里不时嘀咕村上这些事情的同时,期间牵扯着二公子和苏村一个人的名字,却钻进了二夫人的耳朵里。
当时,去大上方请人看风水的事情,原本是十三爷在阁老会上亲口提议,后又安排二公子贾怀辀去苏村找的苏大镛。事情之所以这样安排,他也是再三考虑过的。
这个苏大镛和十三爷一起当了十多年乡约,加之两村之间时常发生的那些小磕碰也都是在他们两人之间调和。久了,他觉得这个人虽然很阴,但处事倒是挺活络。加之玉泉院三掌门苏羽西俗家是苏村人,要请动大上方那位虔心辟谷从不下山的刘香真,还真是少不了这个苏大镛亲自去说话。
二公子贾怀辀这个人,虽然在外边和人谈说生意上的事情还算炉火纯青,遇上此类回乡与人说话办事的应酬却缺乏一些历练。不过,这个人长期在外不谙乡情的背景,在和这些狡猾的“乡棒子”的打搅当中,倒成了个绝好的遮掩。万一大戏让他演砸了,这边也好轻描淡写地予以细节和礼仪上的推脱,村上也能安排其他人即时插手。当然,十三爷肚子里更明白,圪崂村建寨需要占用的地亩,大都是这个苏大镛门下的寺田,到时肯定少不了和这个人说话。二公子年轻气盛,事前和这个苏大镛学点“玩阴”的本事,对这娃儿日后处事也是个长进。
谁知道,当圪崂村这头勘划好城基,十三爷狠下心准备用几家共有的河滩那点水地“二折一”换取苏村二十多亩塬畔地的时候,却遭到对方一口回绝。苏大镛这个人说出钉子便是铁的秉性,熟悉他的十三爷比谁都清楚。只要是这个人回绝过的事情,就是回头搬了知府去说话,那也是白搭。为了村庄上的大事,一时又无法两全,他只好跺跺脚,准备花银子强买。无论人家开多大的口,砸锅卖铁也得办这个事情。
十三爷和几位村老商议,咬着牙给知县那边打点过后,原想两千两银子就能把这件事办下来。没想到,这个父母官张文举一看银票,决意两头通吃。居然将苏村这块地以“自保征用”的名义,从人家手里硬是强夺了下来。圪崂村那笔原本用于赔偿苏村地款的“代捐”,也不明不白地落到了县衙的腰包。
闹出这号挨人黑打又不好言声的事情,不但苏大镛想不到,就是十三爷党尊圣也万万没有想到。眼下这些父母官,做起坐地吃钱的事情,竟然已经到了如此不顾脸面的地步。悖入悖出,中饱私囊,作为庶民百姓又无可奈何。当然,这个苏大镛除非是傻子才会相信,一个村子的“自保”,能让堂堂县令动用官文“征地”手段。就算圪崂村修建一座仅能容纳本村人口避乱的寨堡,堂堂七品县令从中又能捞取多么大的官声?贿赂公行,贪赃枉法,这正是那些做官的一夜暴富的秘诀。
人呐,不怕别人处处算计,最怕自己违心地行事。这个时候,十三爷才不得不往坏处去想一步。
党家二门的陵脉受制,究竟是那个玉泉院的苏羽西为彰祠堂官产被人巧意强夺之恨的故意安排?还是那位刘香真大师当时只是顾究老村新寨的山水大势而疏忽了崖下有坟的这点些小?想到这里,他真是不敢再往细想了。
且说,就在二夫人看罢新寨的第三天一大早,村西哨门却走来了一位执着手铃的算命先生。
这位一路无人引领却能走下西坡那条曲里拐弯陡坡的睁眼瞎子,一进上巷,便招惹得一群玩耍着的孩子一路跟起看开了热闹。但见,这个约莫四十出头的奇门居士,个头高挑,一袭长衫;头戴方巾,两颊清瘦。足下青口麻鞋,步履抬放有度;举手投足之间,都会给人一种修仙炼道的威严。
且说,只见这位卦先生进了西哨门,一路沿着上巷朝东走,到了每个巷口都会将执在左手上的手铃摇动一下,右手的马尾拂尘也随之轻轻地上下甩动。耳听那清澈的金玉之声咣啷咣啷不绝于耳,眼观半仙踩在巷道那坑洼不平的砌石路面居然如履平地。此少见情景,招惹得一路行人也都暗暗称奇,忍不住驻足观望。
只见,瞎子径直走到老庙前,却驻足似在四下观望。这时候,原本在村巷里坐着谝闲话的人,看见一群孩童大呼小叫地簇拥在老庙前,以为村上来了爆米花的小炉匠。便三三两两地走了过来,原本只是想看个热闹。近了,才发现是一个瞎子坐在翰林院的上马石上在卖卦。
此刻,但见半仙睁着一双无光的眼睛似在注目着已经被开挖的北垲头,转身又瞭望着村南的流水和山势,突然张口唱诺:銮铃八个鸣铿锵我受天命自浩荡丰收之年满囤粮成汤子孙永祭享却说,也就在瞎子驻足的这个时候,十三爷背着一双手慢条斯理地从堡子工地上拐下来刚刚走到了村头。他只瞟了一群围着瞎子看热闹的人群,依然低着头走他的路。突然听见瞎子那响遏行云的吟唱声,他却不由得停下脚步。稍是片刻,这才慢吞吞地转过身来且走向这边抬头张望。
这头,瞎子一曲罢了,已经慢慢地从石头上抬起屁股,沿着村东那道石夹墙下的石砌坡道,一路摸索地往坡下的关帝庙走去。
十三爷原本很烦乱的心境,这阵子却让眼前这个瞎子撩拨得陡然豁朗起来。他无端地觉得,今天进村来的这个瞎子,似乎并非那些靠卖嘴的一般游卦的人。于是,有意慢慢地跟上瞎子,一路向通往关帝庙下边的石夹巷走了过来。
一群孩童看见威严的老爷子走了过来,也不敢再追着瞎子去看热闹,纷纷施礼问安,老爷子嘴里不住“嗯嗯”地答应着,脚下却随着瞎子拐过弯儿也紧着加快了步履。
且说,前边正走着的瞎子似乎发现身后有人跟着,突然停下脚步,对着庙旁“文星阁”那半截楼层,居然轻叹了一声,再次停下脚步慢慢地移坐在了庙前那棵枝干虬曲苍劲的元代大桧树下的石凳上,随手取出腰间的酒葫芦从容地旋下塞儿自顾品咂了一小口。
十三爷看到瞎子似在仔细观察塔楼,心中不免有些狐疑释魂乐队。他轻手轻脚地走近瞎子,将对方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到客人一双无神的眼睛怔怔地毫无察觉,这才不无谦恭地开口问候了客人一句:“先生一路劳顿,不知是擅于观象算命呢,还是看庄基禳治院子?”
瞎子一听来了买主,抖了抖道袍阔大的袖子,露出右手那尖尖的五指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稀疏的胡须,这才认真地回答说:“阴阳五行,四时八节。天地有五星五岳,人体有五官五脏。天分十干,人对应着十指;地合十二支,人亦有十二经筋、十二经别、十二皮部。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相射;元气在宇宙天地间回荡,气血在人体中流动,此乃血脉流淌,泛扬动静,天人合一,四时应承。贫道只是口授天命,何来算命看穴之分?施主问起这个话题,莫非还有和贫道拉呱一番的雅兴?”
十三爷听罢,吹了吹瞎子对面石凳上的浮尘,慢慢地撩起袍裾坐了下来。这才饶有兴致地顺着大仙的话问了一句:“照先生的话说,天人合一,四时八节都有照应,你只须看到一个人,也就能看出他身边的山势水流?”
听到面前这个山野村夫有兴致和他谈天论地,瞎子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他说:“宅以形势为身体,以泉水为血脉,以土地为皮肉,以草木为毛发,以舍屋为衣服,以门户为冠带;福山灵水周毅火,皆血脉之贯通也。人为万物之灵,身处山水之间,焉能不具山水之性情?所谓风水宝地,讲究的是山水相配,幽雅旷神;若得如斯,是事俨雅,乃为上吉。地灵才能人杰,正是其中道理。”
十三爷没有言语,伸出自己的手让瞎子摸了一摸。瞎子沉思良久,这才拱手不住地告饶说:“嗯,恕小仙不敢多言。有些世相,还是不说破为好。奉劝先生回去不要声张,安安生生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才是正理。”
十三爷心里一咯噔,立即觉得先生话中有话,便不无恳切地问道:“既然先生以拯救苦难指点迷津为业,何故对一介凡夫俗子讨问天道的恳求有意藏匿?”
瞎子却不屑地开口言道:“如果小仙没有说错,施主头骨伏犀,耳白过面,眉尾上挑,印堂方正,目光清澈,颧骨上拔,声如铜锣,腰背平直,如此大富大贵之相,何须逼小仙破口恭维?”
十三爷只是一笑,却紧着回了一句:“不,我倒想聆听一番大师对寒舍那片宅邸的看法。”
只见瞎子一抖袖管,朗声回答他:“小仙敢开天下口,祸福无劳日后知。你家宅院后有三道盘水,左傍山道而下。有道是,宅左傍流水,青龙绕天飞;右依长石道,白虎朝山啸;面临汗池水,朱雀喳喳叫;后托高垲地,玄武低头笑。贵地,真乃天人合一之大富大贵之地啊!”
十三爷立即阴下脸来,很是不留情面地驳斥说:“莫说寒舍后边没有半道水流,就是整个圪崂村的三道大巷背靠老崖,哪儿有水流经过超能警察?不知道长此话怎讲?”瞎子一点都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自顾在那儿替主家继续解他的卦象:“客官有所不知,还是故意打卦?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属于他真正的宅邸,不应是他有生之年居住的深宅大院,理当是万年不动的三尺坟茔!”
十三爷猛然一怔,回头只看了一眼新寨城下那片一片狼藉的党家二门新坟,顿时汗流如注。只见他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半吊铜钱,不无谦恭地往瞎子手里一放,千恩万谢地转身就要走人。
就在他转过身子,瞎子将手里那铜钱哗地一声扔了个满地开花,这才冲着他的脊背朗声丢过来一句话:“天意如刀,破口灾消。既然施主如此慷慨,贫道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阵子,轮到十三爷傻眼了。
只见瞎子朗声说道:“圪崂村修的这座‘文星阁’,如在新寨封城之日不能傲立苍穹,老村屋宇三年内将失于一场天火……”
一听这话,十三爷的那双脚立即重若千钧,怎么也不像刚才那样灵便地去挪动了。再回首看那瞎子,那人瞬时如羽化成仙,却没了一丝踪影。
第十五回纨绔子心有旁骛递酒话
窈窕女暗送秋波动芳心拜乡约顺水推舟送人情
二夫人心存疑窦巧盘问且说这天,二夫人坐在偏房的禅凳上一脸怒容地拿着烟枪,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好像被坐在对面的儿子气得不轻。
看那样儿,二公子已经被训斥了好一阵子了,耷拉着一副小白脸,摆出一副半死不活的神情,眼睛不时斜睨着母亲。别看怀辀已是三十多岁的大爷们了,在亲娘面前却不敢有丁点放肆。
看见儿子一直不回话,她这才逼着又问了一句:“我真的不知道,你这海兽是一时鬼迷心窍,还是别人从中教唆。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事先不和我商量?”二公子看着母亲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这才慢吞吞地回过去一句不软不硬的话。
“跟你商量,那还跟不商量有啥两样?再说,这也怪不得拜乡约,是我托他向苏家提出结亲这个事情。”
“拜家和苏家多有不合,为啥在这件事情上,苏大镛就会这么痛快地答应这件事情,而这个拜金鼎又凭啥敢给自己的仇家去保这样的大媒?”
“咋样的大媒?我贾怀辀能看上他家姑娘,那真是抬举了他苏大镛。拜乡约这个人也是个没能水的家伙,还巴不得能替我跑跑这点路呢。一步邻近的本村人,他当然愿意捞个顺水人情。当他听说苏大镛在酒桌上对我许亲这事儿,当然愿意趁此给苏家献点殷勤。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多年在外,在周村没有一个熟人,不找眼前这个人又能去找谁?我也想过了,事成与否倒在其次,让本村人早早知道这件事情,到时落那些闲话岂不是惹人耻笑?至于姓拜的顶替苏家做乡约这件事情,虽然令这个人很不爽快,那也是官府的安排。再说,苏大镛到期也应当卸任。拜金鼎不计前嫌去他家提说儿女亲事,不正好让两人都有点脸面了么?”
母子俩就这么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地说着,却谁也不愿给对方做出让步。
原来,下午饭刚过那阵儿,苏村乡约拜金鼎骑着驴进了圪崂村,给贾府送来一帖合过八字的回帖。进门后见到了二夫人,连声“恭喜”地将苏家同意姻亲的回帖交给她之后,二夫人懵懂中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情。送走客人,她立即让旺财喊回正在茶社打牌的儿子,母子俩一口汤也没喝,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拉呱到掌灯时分。
事引是这样的。
二公子给村上建寨跑事去过几次苏村,一来二去和那个苏大镛有过几次交往。虽然两人说到“换地”的那件事情最终变成了“征用”,为此,两村的人厢还为之结下了梁子。可是姓苏的毕竟清楚这位二公子长期在外的那点底细,加之他那副说话直入直出的温文尔雅也很是讨人喜欢。当然,苏大镛也就知道了这个年轻人在武汉那个大埠子念过书,日后又单枪匹马下扬州的那些经历。在不多的几次交往中,不管村上的事儿如何,两个人居然成了无话不说的忘年交。
也就在二公子将要起程去河南的前几天,两人在苏家的一次小酌中,苏家四小姐不时进门来端茶递水,一笑一颦却让这位贾怀辀看在了眼里。微醺之中的二公子无意地当着主家的面夸赞了人家女儿几句,说着说着居然提说起自己三十大几身后只有三个女儿、眼见就要断香火的那些男人之间喝酒才会说的事情。苏大镛那阵子也多喝了几盅,在他耳边大咧咧地劝慰说,依着贾府在西坊塬的门户,何愁说不下一门妾室再续子嗣。原本只是一些令客人开心的话语,二公子却依着对方话意,叨叨絮絮地道出自家原配是户殷实人家的小家碧玉,就是再娶也无意那些大字不识的柴火妞的底实。就这样,两个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酒酣之余,这个苏大镛居然吐口,自家身边就这个女儿了,且已年满十八尚未婚配,如果二公子不蒙嫌弃,倒是愿意让女儿嫁入圪崂村……
谁知道,这个上过洋学的二公子,原本对苏四小姐的窈窕美貌有所倾慕,一听这话便头脑发昏,根本不理会村庄的规矩,也未经祠堂同意,更没和母亲二夫人商量,回家后便写了一纸拜帖私下托拜金鼎送到了苏大镛的门下。可是,五六天过去,苏家虽然没有回话推辞,也没有正式回帖。二公子一看那情形,觉得人家或许只是一句随意应酬,自己却把酒后戏言当假成真,免不了自顾还叹了几口气。看来金成焕,要在墨守成规的乡下办此类事情,并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过了几天,他也就慢慢忘记了这件事情。接着,不日就去了河南替兄长打点家里扔在那边的生意去了。这次回来,连他也没有想到,时隔三个多月,苏家却正式送来了这份回帖……
作为老掌柜的贾二太爷,整天神叨叨的已经不能料理家事。遇到这号儿子托人提亲在先,对方也正式回帖应承,生米业已做成熟饭的儿女姻亲大事,事前事后还被自己这个混蛋儿子办得又是如此草率,二夫人还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对于儿子迎娶二房这件事情,她这个做母亲的压根就没去考虑过。倒不是自己做人偏房的出身,让她对男人纳妾继嗣这件原本正常不过的事情有着另外的想法。恰恰是自己这个不谙世事的儿子把如此重大的事情当成儿戏,托人说来的又是苏大镛的女儿,让她这个在西坊塬生活过三十多个年头的女子隐约感到,这件事情很是令人心底有些不踏实。
贾府门户不小,可苏大镛也不是那些小户人家。即便他觊觎贾府将来属于二公子的那份不菲的家业,作为一般人也不会让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下嫁给人做小。于是,她似乎记起老爷在前多年无意中说到这个苏大镛有个女儿“言语不清”的事儿。于是,在祠堂还没有知道这件事情底细之前,她不得不在这个时候出面阻止这件如此随意的事情任其发展,免得到时闹得无法让人遮掩,使得贾府清白的门楣为之蒙灰。
看到儿子业已铁心,她叹了一口气,旁击侧敲地问了一句:“你亲眼见过他家那个四姑娘了?”
二公子低着头,“嗯”了一声。
二夫人更加认真地打问道:“这个苏大镛大小有四位千金,你肯定看到那个就是他的四丫头?”
二公子肯定地回话说:“他亲口对我说,大小姐和二小姐已经出嫁到了朝邑,三小姐订亲到了渭南那边。男人之间说话,我咋好问那么仔细小矮人dos工具箱?”
二夫人舒了一口气,这才提醒儿子:“他家有个丫头说话口齿不清,究竟是不是这个四小姐?端水递茶你都看仔细啦?”
二公子大大咧咧地说:“一个女子在家能端茶递水就行啦,你还指望她伶牙俐齿上台去唱戏呢。她来来去去进来多次送茶,我也不好正眼打量。不过,真有不便当的地方,我咋能没点察觉?”
看到儿子如此有把握,她这才正事正办地说:“这件事情让你这个海兽办成这样,你说,让我这个做娘的咋说你才好?你那媳妇刚刚过罢二十九岁生日,说到生儿育女,那至少还有十年的等待。你常年不在家待,原本想安顿让你带她去扬州住上几年,三年五载,难说就不会生个儿子出来。外头一乱,你这头回到家里,我倒是一下省了许多心。只说你能好好跟媳妇过几天举案齐眉的休闲日子。你倒好,自作主张给自己找人说媒……这要是传出去,让祠堂里怎么看你这个大男人!好在事情还没有说破,媳妇那边我也可以替你去说服。可是,三年两载,媳妇假若能给贾门生添个丁口,这个苏家四小姐进门又于事何补?那要是将来,这个苏小姐连个丫头片子也生不出来,你还能休她不成?你呀,这么缜密的事情,你看看让你搅和成了啥!”
二公子这个时候才抬起头,看了母亲一眼,不无感慨地说:“是啊,我们母子在一起生活的太少了。就更不用说,您能知道自己儿子的真实内心。打小我就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二房……您这一辈子也太不容易了。一些事情,做儿子的也不愿意让你再为我担心。从家里送我出门念书,我也打定主意这辈子只娶一回亲、成一次家!至少,绝不给自己的儿女找两个妈。可是,您想过没有?你的儿子他是读书人哇。婚姻大事,多少也应当有自己一点主见。定亲时,当着媒人亲戚,老爷子那副眼神活像要吃人,我能说啥?原本让人觉得和和美美的一桩事儿,让你们闹得又是多么的别扭。好在我心里有底,有您多方打听,也亲自去侧面打量,至少娶进门的这个媳妇不会是傻聋痴哑,这辈子我也就只好认命。还好,媳妇进门十多年,懂孝敬也贤惠。添了这三个小心肝,让您和老爷子也心里舒坦……唉,可您从来都没有问过,您知道儿子心里有多苦?”
二夫人紧锁着眉头,也附和着儿子叹了一声,这才劝慰儿子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千年铁打的规矩,谁能有那个翻天的本领让它翻个个儿?这辈子,你不就是想随着自己的心思找个情投意合的女子么?你想过没有,这个世界还有比你苦百倍的人。不说别家,你姥姥生我们九姊妹,我半岁时她就撒手人寰。一个三岁的小丫头,失去了母亲,狠心的父亲又以三担谷子将她卖给了伎寮。那个时候,我每日里最盼望的一件事情就是盼着父亲能接我回到那个穷苦的家里,也想念家里那些陪伴我的大哥哥小姐姐,常常一哭就是大半夜。白天,学琴习字,稍微有点过错,就会遭到‘妈妈’的无故毒打。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吃饭,做活,不能哭,也不能笑。在没有亲情,也没有祈盼的日子里,我唯一的庆幸就是和那些流落街头的小伙伴们相比,至少每顿还有一小碗米饭。扬州的花船,在一个幼小女孩的记忆里,就是一群来来去去、一声不吭的小大人般的小幽灵们演绎着的梦境……在我十五岁那年,狠心的‘妈妈’背地里收了人一千两银子,决定让我去上岸陪夜……那是一个害麻风濒死的大户公子。那时候,我人虽不大,可是却明白一个人这辈子大不了一死十全食美。活着能去吃糠咽菜,也可以流落街头,却不能让人像对待猪狗一般凌辱我的尊严。在这件大事上,谁也别想让我低头!”
她拿起烟枪,就着油灯烧热扦子抽了一口烟,眼睛里渐渐流露着女人遭遇到爱情才会出现的那种幸福的毫光。望着窗棂上女儿新贴的窗花,她接着又说:“也正是那年夏天,你爹上船吃花酒时,两人才第一次相见。在十里烟花的扬州城,贾盈这个名字,此前我听都没有听过。记得那次他上船来,我刚刚送走一个吃茶的阔少。兀自进门来个穿着棉袍的中年人,虽不是那么猥琐,身上却也没一丁点地方让人能感到他是个巨贾。后来听了他的故事,我就慢慢记住了这个长着一副浓眉的北方汉子。你想呐,一个男人为了家里的媳妇和儿子,在外独身过活了二十多年。每每在一个烟花女子面前,念起远在千里的老婆孩子那副男人的表情,令我心里第一次感到人间的那份温暖。就这样,我们交往了整整一年。”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最后还是给儿子团托出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宗往事。她神色凝重地继续开口给儿子慢慢地叙说道:“那年秋天,船上要安排我上岸接客,我偷偷把这个事情如实地告诉了身边这个唯一信得过的男人。他那番最真诚的话,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说,他只是一个寻找开心的人,却还懂得喜欢一个女人就得尊重她对自己一生的抉择。再的话,他也没有多说。在后来半年多的交往中,这个人依然像以前那样一如既往地关心和爱护我。可是慕容世兰,别说对我没有一点轻浮的举动,连一句出格的言语都没有说过半句。两个天涯断魂的人儿,就那么对着一杯冷酒,一坐就是月上西楼。后来,他倒是提出赎我出去的事情。其实,在给我说这个话的时候,他已经和老鸨说好了身价。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女人好不好,不在他的嘴里怎样说,而看他在怎么做。听到这句遥远的话,我先有点退心了。一把掏出几千两银子,对一般字号那都是要倾家荡产的啊!可是,你爹他为我这个苦命人竟然那么做了。盘掉了仓储,卖掉铺子,带着我们母子回到了西坊塬。不管别人怎么去想,嫁给你爹这个糟老头子,我这辈子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后悔。每天只要能看见活着的他,我就能回想到三十多年前瘦西湖的绿荫下,那里站着那个无依无靠的十六岁少女……”
面前的儿子低着头,听着母亲第一次对他这个儿子谈说她曾经年轻时的事儿,慢慢地擦了一下自己的眼角,这才推心置腹地对母亲道出了久久地压在自己心底的心声。
他说:“我理解您和自己的生身父亲,从来也没有为此感到有多么的自卑。毕竟,您眼下也年届五旬,作为儿子,也不得不替您和自己想一些事情。家里大哥有两男三女,按照祠堂的规矩,侄子就得继嗣。这次回来,十三爷已经在侧面给我透过一点口风。老爷子在犯病前,好像已经跟他提起过这件事情。听到这个事儿,我从来都没有像那几天想得那么多,三天三夜都没能睡踏实。是啊,您进了贾家这个门,老太爷自不必说。大妈人贤惠厚道,大哥这个人也对我不薄。可是,人呐。我就想,如果没有我这个儿子,您只守着梅香小妹,今天这个家又是一副怎样的情景呢?”
母亲淡淡地回答儿子说:“还能咋样,也只能这样儿罢了。树大分枝,枝粗分杈,就是一娘所生,也各自有各自的想法。这个,我倒是还能理解你的这点想法。”
儿子却打断她的话头,接着说:“老爷子已经八十多了,您只养了我这个儿子。如果让侄子将来顶我贾怀辀的门户,我也想得通。可是,想到您咽下一生的心酸守着我这个儿子,最终眼睁睁硬是没能抱上您祈盼的亲孙子,作为儿子,我又会怎么去想?”
停了一阵,他才接着说:“媳妇那边,我已经给她说过了。她说,这一切安排她听我的。即使娶来小的再生个一儿半女,三个姐姐和他们总还是一个父亲。即使她们出嫁之后无力插手娘家的事情,总不至于担心她们的亲娘老子无人养老送终?如果是让侄子继嗣过来,我在世还好。人总归都有一死,想到自己亲生女儿回到生养她们的老娘家,还要看着别人的白眼吃下那碗客饭,您让儿子怎么去闭眼呐?”
二夫人叹了一口气,一双好看的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爱意。看到儿子再不说话,她这才宽慰地对儿子说:“不是我爱生气,这件事情你应当先对我说一下嘛。贾府不是那些小家小户,就是有心找人,也得有个底实的好人家,哪能对一个陌生女子见过一面就动这号心思?苏村和党贾圪崂素有不和,这个媒人拜金鼎和苏大镛也拴不到一个槽上。你在外多年,根本就不了解这些窝在村里四门不出的土老鳖的那些讲究。即是针尖大的事情,也能让他们用尽那点多余的心思。明踢暗咬,相互算计,你这个白面书生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你能说,那个苏大镛就这么甘心情愿让自己亲生女儿给人做小?”
看着儿子投向自己那副莫衷一是的眼神,她接着给他解释说:“自从那个拜金鼎后晌进门给我说了这件事儿,我就一直在想,觉得这不是一件很顺情的事儿,里边一定藏掖着啥猫腻。这伙人,对党贾圪崂那股子仇恨,真是跟刨了他家祖坟一般恨得牙齿都痒痒,你觉得他们自动上门许亲这正常么?”
正在这个时候,大公子在院子搭了一声,打断了娘俩的谈话。二夫人知道村上肯定又有啥事,催着儿子这才赶紧起身掀起了门帘……
第十六回
广陵词一曲琵琶赛灵丹
绛州客二返长安又开工
老寿星陡然清醒主村政
厚脸人当众受辱得真经跑回山西的那个张锁槽,半道上居然没让人专程去请又一次回到了圪崂村,身边还带来当地四五个建塔的大把式。
一进村,他倒像个老熟人一般先领着那几个同邑工匠趾高气扬地去看了看塔楼工地,却不意碰见了被旺财扶着在工地转悠着的贾二太爷。
老太爷经过几个月的家中静养,加上一直食用二夫人亲自掌厨制作的各类药膳,神智居然有了很好的恢复。据二夫人说,治疗老年人的虚妄病症,还得食补为上。她早点用的是精心煨制的龙眼米羹之类,中晚两顿主餐亦全部取消了老汉最喜欢吃的那些锅盔、捞面、凉粉、饸饹。一小碗白米饭,佐以泥鳅炖豆腐、杞子炒肉丝、山药炖乳鸽、板栗炒田鸡,顿顿都有翻新。此前,河湾里那些小孩们捉来玩耍的蛤蟆、小鳖、泥鳅、小鲫鱼娃儿,眼下都被二夫人闹成了菜肴一盘盘地端上送下。让老爷子这个固执的老倔头也渐渐明白,自己这辈子不曾食用过的恶心玩意儿,在二夫人那把叮叮当当的厨刀下,也能被精细地做成下口的美味。起码,只要吃起来不去回想,吃到肚子里也还都不怎么令人恶心彭铠立。七月七日这天一过,村里的羊肉架子搭起来了。二夫人那口“小灶”上用于早点服用的进补汤类,也自然多了一味山药羊肉汤。
且说,或者正是老太爷大半辈子喜欢吃羊肉的嗜好得到极大的满足,一天早上,他端着一只“福”字老碗喝完最后一口羊汤,居然说出了犯病以来的第一句思维清楚的人话:“莺莺,我好像老长时间都没听你弹咱家那琵琶了,家当放到那都落了一层灰土。来,唱一曲《卖绒线》嘛,人这几天口淡得很哩。”
莺莺是二夫人的小名,在贾府只有老爷子敢这么甜腻腻地大呼小叫,其他人在家里连个“英”字都不能提说的。
二夫人一听老爷子要听琵琶,觉得“药补不如食补”这句老话古人还真是没有白说。这头赶紧进里间换了旗袍,抱出琵琶上弦调音黄雅讯,从首饰匣子拿出最珍爱的玳瑁拨子,嘟啷一声便拨动了琴弦,开口却故意给老爷子唱了一曲《耍孩儿》。
一曲罢了,她这才故意问他:“喂,‘老棉袄’,咋样?‘臣妾’这段时日手生了没?”
老太爷眯着眼睛正在回味,一听二夫人呼唤自己“老棉袄”,一双眼睛连睁也没睁地便回过话来:“你这是‘耍’我这个‘老孩儿’呢。广陵清曲大小一百多个曲牌,不敢说敝人能全部熟记于心,至少一拨子下去,我就知道你要唱啥。不过,《耍孩儿》也还不错,我爱听。”
二夫人一听这话,马上明白过来,老爷子真的病轻了呢。她赶紧喊旺财扶老爷子趁着好太阳去新寨那边散散心。这么整天在家窝着,不定真的窝出个老傻子出来呢。谁知道,老爷子拄着自己那根黄杨拐棍这头刚刚转悠到塔楼工地那边,就碰上了这个刚刚进村的一群山西客在那儿指手画脚地说话。
旺财当然认识这个常到家里和大公子说事的张锁槽。
且说,老爷子被走上前来的张师问候过大安,却回头不住地看着旺财。那眼神分明对面前这个人一点印象好像都没有。旺财几乎是趴着老爷子的耳朵悄悄地解说了一番,老爷子这才点着头对面前这个陌生的面孔打了声招呼。
却说,眼前这个张锁槽此前一直和十三爷他们沟通工程上的事情,没少进大公子的贾府。也看见过这个时常坐着一把太师椅在院子里晒暖暖的贾老太爷。当然,也听到过这个老爷子年轻时的过往传说。却根本不知道这阵子老爷子身体已慢慢恢复,居然对村上的事情了如指掌。他打过招呼这就回头要走的档口,老爷子却在他身后发话了。
“嗯,你就是放下主家活路不吭声跑了的那个山西侉子?”
张锁糟一听,居然有人敢于当着他这大工匠的面从嘴里说出他们河东人最忌讳的这两个字,脸上明显很是不悦。当然,他也知道人在屋檐下的那些规矩,更没敢给老爷子摆脸色。不过,蓦然看见以前这个见人不理不睬的贾二太爷居然口齿这么清楚,便惨然一笑地说:“好我的老太爷哩,哪倒是跑嘛,我回去喊工匠去的……这不,才把人给您老人家喊齐了嘛!”
老爷子冷冷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点都不给对方情面地开口就说:“碰见了难处,打声招呼。谁也不是万事不求人,众人拾柴火焰高嘛。你还寻人呢,那些个被你撂在村上的大工匠闲待了十多天,看着这么大的活路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只好四分五散了。你带着这几个人来又能干啥?”
张锁槽一看,眼前这个老家伙咋能像个有病的人嘛。为了护住面子,以免在这么多同行面前让这个不期而遇的老汉说出更损的话语,他这头赶紧回话。
他几近告饶地将自己之所以不辞而别,是因为突然接到自己的师傅那边遇到了点“难处”,当时又不好给主家这边开口说歇工那些话。这次回来,自己业已掌握了捆扎塔架的新办法,只要村上搭手招工上人,这次他自有拿法。说完这番话,这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巧的银色烟盒,摸出一根白皮儿纸烟给老爷子敬了过来。
老太爷把烟接了,一听这个山西人刚才那番话还算实诚。接着直愣愣地又丢过来一句:“不就是一个绳结扎一皮一麻两根绳子的事情么?这又有啥难的?”
张锁槽一下子愣在了那儿。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花了四十天功夫才讨教来的这个祖传秘方,居然被这个糟老汉一语道破,心里咯噔了一下,马上觉得肯定是这边村上已经请下了高人。
此前,这位张锁槽倒是听人说过,这个老太爷以前是村上拿大事的人。眼下,大公子又是这边工地的领事。为了自己家族那点面子,他也不嫌寒碜地几乎是请求着对老爷子说:“好我的老太爷呢,人在事中迷嘛。你看,大公子那时给我说过您身体不爽,几次进门也没敢打搅。早知道您老这么见多识广,理当早早讨教。你不知道呢,为了讨教这个方子,我跪在师傅门前一天一夜,都把一双膝盖磨得没皮了喀。您问问您家大公子,开初我们合作一场,我张锁槽是那种给主家撂事的人嘛。既然老爷子您有气,中途这些亏损,我全部承担总得行?”
老太爷看客人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故意逗着他说:“要继续接工也不难,不过,我倒是想知道你家师父为啥要这么刁难你这个高徒?”
一看老爷子不依不饶地探听自己出丑的那点端详,张锁槽这才不嫌羞臊地一五一十地说出自己那点羞于见人的端底。
原来,这个张锁槽一直跟着门下五叔在山西老家那边做二把头,自己从来没有单枪匹马接过一宗大活路。十多年来,一些看图样、做地基的窍道,他这个精细鬼倒是学了个精通。唯搭架配料、木瓦结合这些糙活,却一点都没有去留心。圪崂村这么远路能打听到山西,居然还指名道姓求到他的门下。他这个人当时还真是有点忘乎所以。加之,当时跟五叔为点银钱手续还闹了点小别扭,便决心趁此分道扬镳自主前程。本想着在自己这个“逮狮子,撵豹子,跳到空里捉鹞子”的武二郎面前,根本就没有过不去的景阳冈。结果,塔楼刚出地面,这就碰见了这么个咬手事情。没办法,盖塔楼还真不是盖一般的寺庙道观,走遍山陕也只有他们张家独此一门。解铃还须系铃人,想讨教只得乖乖回去找自己的五叔这个大师傅去。
且说,从龙门回去后,这个张锁槽趴在五叔家的大门旮旯里整整一天一夜,只求能认错进门,五叔进进出出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到了饭时,婶婶派人送一碗饭让他吃了。到了晚上看见他还不走,才让堂弟送出来一捆谷草。直到第三天早上,五叔出门来咣地一声往他面前丢了一把瓦刀,这才恨恨地吐了他一脸唾沫。那意思分明就是认了他这个丢人现眼的大徒弟,他只好灰溜溜地捡起那瓦刀,跟着屁股去了那边的工地。
就这样,他这个原来的二把头,硬是一声不吭地在亲叔叔的眼皮子底下做了一月拌料的小工。直到师傅估摸这边等人也等得心焦,才把侄子喊到小房里,从工具袋里一声不吭地拿出一段皮绳、一段麻绳,上下利索地打了个死结啪的一声扔到了他这个侄子面前。他立即恍然大悟,张家十几代只传男不传女的绳结秘密原来就这么简单——“日头毒似火,皮绳把劲搭;雨雪水淋淋,麻绳如铁枷!” 
说完这些,张锁槽这才小心地向老太爷打问,到底村上从哪儿请教了世外高人得知了这一举世罕见的秘方?
老太爷大言不惭地回答他说:“你知道我贾盈祖上是干啥营生的?”
这个张锁槽把自己那颗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伸长脖子问了一句:“难道也是……?”
老太爷点了点头,这才告诉他说:“是,是的。让你这颗脑袋,就是猜遍七十二个行当,也绝对猜不出来。再说,我们祖上这个行当它不在行哟。”
面前这个张锁槽更是不知所云。
老太爷只好如实地告诉他说:“弓弦绳儿你知道不?妇人纺棉花转着线头的那根钢锭儿,男人家一般不关心这事儿,山西那边肯定也有。你知道,固定着钢锭儿随着纺车旋转,又不至于掉锭的两根小绳儿是啥材料?那就是贾家做了三代人的营生——弓弦绳儿。”
张锁槽这才明白过来,绳儿再小,那也是绳子。于是,便伸长着脖子继续听老太爷往下讲着做这玩意儿其中的无穷奥秘。
老爷子这才拉开架势告诉他说:“纺车摇起来要轻省,女人家每晌都要往锭轴上滴几遍油呢。你知道,农家的菜油那是多么稀罕的东西。一般人家,都把罐底子那点油根子舍不得倒掉,剐出来做了膏车轴的油用。诀窍就在这儿。油轻水重,那油根子里它有水呀。一般做弓弦绳儿的匠人,一味选用上好的牛筋。可是,再硬的牛筋它也吸水呐。泡软了的筋绳儿哪有不断的理儿医圣传奇?我祖上卖的却是用麻丝和细牛皮扭成的‘蜜蜡’弓弦绳儿!遇热牛皮担力,见水麻丝吃劲。拴上别人家的牛筋绳儿,不出两天就得掉锭,换上我们家的蜜蜡绳儿,一个冬天都磨不断弦。你说,为啥我们家的绳儿成本不比别家的大,却卖得生贵?”
张锁槽紧着答道:“这还用问,货好呗。”
老爷子捋了一把胡子,不无卖派地说:“一个窍道,就是一把搂钱的筢子。就那么一根香长短的细绳儿,那得卖到两个大铜钱呢。贾府院子的一椽一瓦,都是那一根根小绳儿赚来的呢。这阵子,你明白了吗?”
张锁槽听到这里,连连地摇着头,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河津土话:“子嘛能是个这?听我五叔说,我祖上这个搭架拴绳的秘方,也是一个纺棉的祖奶奶传下来的哩。莫不是,她老人家用过你祖上卖的的弓弦绳儿!”
贾老太爷陡然瞪了大眼睛,乐呵呵地说:“家养两槽好骡马,抵不住娶个有主意的好女人。我们龙门这边的土话丁酉酉,你们山西那边的人听说过没有?”
张锁槽哈哈大笑了一阵,趁着老爷子那点高兴,赶紧讨好地说:“好我的叔哩,晚辈今日总算经过见教了。为了这个事儿,我这不是正准备去您府上见大公子嘛。不过呢,如果村上另有打算,我就是做个二把头,就凭您老这番话,也得把村上这座‘文星阁’给咱交利手。人嘛,钱是个啥,我张锁槽一生的名望比那点银子贵重吧?还望在这事儿上,老太爷您给大公子美言几句……”
说完,他拱起双手向老爷子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就差跪下去磕那个头了。
老太爷也不绕弯子,很爽快地说:“地基正好陷过了一段时日,底下垫的石灰土估摸已经发过了性。坏事也是好事,当时紧着往上做,底层那些生灰见水发性,那力量大得很呢,‘拱’歪塔身一发丝,百年后就是个歪歪顶哟。眼下,上楼层正好。村里就等着你这个能人回来哩,你拉下的狗屎你不收拾撂给谁呢。是这,明天我就安排大公子上人,你们也把手脚放麻利些,这都立秋了喀,能有几个好太阳……”
老爷子这番十分在行的话,让面前这个张锁槽一时目瞪口呆,不知所应。只见他傻傻地望着老爷子,居然嘴里半天说不出半句话来。
谁知道,老爷子提起手上的拐棍指了指一层那些砖墙,提醒他这个大工匠说:“不知你想过没有?一层二层用这种糊缝墙,当然也看起来稳重大方。出了二层,还是做成清水墙素雅些。还有,下边两层千万不要省料,填行子最好都使成灌浆实砖;越到上,按层递减墙的厚薄,只要能承重就行了。并不是圪崂村出不起那点砖钱,这么高的楼,负重太大,地基吃劲就大。三五十年倒没啥,到了子孙后代,村头杵着个歪脖子塔,让娃娃们走到下边难受不?”
张锁槽这回真的傻眼了。不过,他还是斗胆问了老爷子一句:“老叔,小侄这个匠人反复掂量过的这些事情,您一个坐在家里喝茶的老汉咋就跟我想的一模一样呢?天下营生七十二行,我第一次听着一个行外人说着同行们都不会轻易提说的话题,怎么越谝越觉得您老年轻时如果入了我们这行,今天真是没我们张家吃的剩饭了!我这阵子倒是越来越觉有点疑惑,哦,当然但愿这句话没冲撞了您老人家。您年轻时……究竟是干啥营生的呢?”
老太爷哈哈大笑了一气,这才告诉这个精明的山西人说:“老汉最初干的力行,也就是掮夫。你们山西人骂的那个‘背老二’‘运脚子’‘挑子客’,都是我们这一行的营生。说白了,就是脊背上压着二百多斤货垛子,像两条腿骡子一样走路的掮山客喀。不过我爱返寻味,不是吹嘴,我扎的货垛子,一概不用那些棕绳,用的都是自搓的麻筋绳儿。十一年间,走遍云贵十万大山,硬是没散过一次垛子喀。当然喽,你肯定是想问我,为啥懂得建塔底座要实重、高层要空轻这点学问吧?你装几回货垛子,自己背上一路走上二十多天,也就能琢磨出点学问。你想想,那些像石头一样重的青盐,没有人会装在高过头的垛子上边,只能装在底层压垛子。上边摞的那些发飘的茶叶和棉毛,有盐巴在下边衬着,走在路上才不会摇晃。人的两条腿就是自己的师傅嘛。怎样能让垛子稳当,那都是在倒垛子中自己领悟出来的。塔跟人一理,头重脚轻,到了高处它不打晃才是个怪事!”
老爷子说完,便慢慢地移动了脚步,旺财紧着往前走了几步。看见老爷子脚下挺稳当,这才回过头对傻站着的张师不无讥讽地挤了挤眼睛。
看着老汉慢慢走上了夹墙巷那道石坡,这个山西来的盖楼匠站在那儿似乎还在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心里不住地暗想,河这边这么个山圪崂,咋都尽出些这号人厢呢!
看老汉走起路来那副刚强的样子,活像这个村的一些事情不做完,他这个老神仙还不会那么安安心心地去死一样。不过,让张锁槽看来,这老东西一时好像还死不了。
第十七回
十三爷大节诤言不避嫌
老布政胸有成竹巧盘算
铸城炮征召冶户开铁炉
顺天意敲定日子铺红毡
老太爷的病比以前大有好转的消息,传到十三爷的耳朵里已经是几天后的日子。他觉得,老神仙在这个时候能睁眼说话,真是天之幸事。村上最近有人一直在嘈说二公子准备续娶苏家四姑娘做小这件事情。他觉得,老爷子糊涂着就不必说,眼下突然清白过来了,无论如何都应当让老爷子知道,这件令人顾虑重重的事情,肯定埋藏着对方不可告人的端底。
这天一大早,便来到贾府的门上。
深秋的村巷,笼罩着一片雾霾。二夫人在小厨房煨了汤,刚端进上房的八仙桌上准备伺候老爷子用早膳,一看十三爷背着手进了门,这才喊梅香紧着加了一副碗筷送进了上房。
十三爷进门先给老爷子问了安,这头刚落座,一碗漂了芫荽和生葱花的清汤羊肉就被二夫人亲自端了进来。十三爷也不推辞,放下手里准备点火的烟袋,接过汤碗斯文地啜了一小口,这才夸赞地砸吧了一下说:“唔,一样的羊肉,二婶做出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闻着鲜,到口里也透着一股清香。比龙门东坡下铁家馆子里的还要正宗哩。”
老太爷却笑着打着招呼说:“就是少几瓣大蒜,莺莺不让嚼嘛。她说闹得满屋子蒜臭,女人家弹嫌多得很。”
十三爷也不说话,拿起青花碟子里摞放着的一个小麻饼,一边掰着往自己碗里泡着馍馍,一边望着笑盈盈退出门去的二夫人,直到看见女主人走进了厢房。他这才转过脸来,看着桌子上不小心掉下一个芝麻,很熟练地用手指拈了放进嘴里,眼睛不住地打量着老爷子脸上的神情。
老爷子埋头捞着碗里的羊肉,却不意地问了他一句:“尊圣,这一段子把你忙扎了。今日这一大早,你进门来总不是闻见这碗羊肉汤了吧?”
十三爷会心地一笑,这才慢条斯理地补了他一句:“你做神仙哩喀。村里这一摊子的事儿一点顾不上,家里的事儿总得过问一下嘛。”
老爷子喝完碗里最后一口汤,拿起身后茶几上的水烟袋,这才很斟酌地回过话来:“我知道你要给我说啥。苏大镛这个人不得了呢。在渭河上跑船那几年,你还是个娃娃。为了现在这个女人,他跟竹竿会那个二把头就动过刀子。我听说,八女井那边这阵子闹得已经不歇火,那些人少不了联络这个人呢。这样也好,我还真的准备和你商量一下,过几天给二公子把这门亲续了。”
十三爷兀自抬起了头,停了嘴里的嚼咬,紧着提醒他说:“二叔,尊圣来正有此意。他家小姐打小你也见过的,四邻八村也都知道这娃的姻亲迟慢……眼见都十九岁了,还说不下个婆家这事。唉,娃倒是长得挺白皙,见人只知道抿着嘴笑,谁也看不出有啥麻达。可是,她开口说不了一句囫囵话这个……你总是清楚的喀?”
老爷子叹了一口气,小着声说:“我咋能不知道?女人嘛,只要能生娃娃,再的都是淡事。二夫人前几天跟我一提起这个话,我就想过了。就这么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喀。尊圣啊,苏大镛这回不是嫁女,这是给你我脸上撒尿哩!哼,这回我倒是想让他知道,圪崂村的爷们就是被人递上一块生铁,也都能嚼碎了给他吞下去。”
十三爷不解地摇了摇头,这才小心地问:“那他这回……会不会跟着南边那些人一起祸腾呢?”
老太爷叉着手指捋了捋胡子,不住地点着头,半天才回过来一句话:“多隆阿将军用大炮平下的事情,那伙子人哪能服了?苏大镛阴得很呐。朝廷这头刚把竹竿会定成叛逆,他这边就和圪崂村联姻林汉洋,真是一石双鸟呢。事情将来平息了茴香豆的做法,两村是亲家,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万一那边起事,圪崂村也不至于和苏家过意不去ca1226,凭着女儿和贾府这门亲,谁还敢派人去抄他的老窝子。不过,我怎么听二公子说,这个人前一段子还去过一趟甘省去联络那些……不知这事情是真是假?”
十三爷“嗯”了一声,算是告诉老太爷他也知道这个事情。
老太爷这才推心置腹地对十三爷说:“苏家这个四小姐并不是苏大镛的嫡生,据实是和乔子玄一个庶女私生,后抱回来抚养的。那个时候,我刚刚从扬州回村。在乔子玄那边往上倒粮食那阵,被他祸害的那个女子的家人,花钱要买他的命这点底实你们都不知道喀。一步邻近的,碰见这号事情,咋说也得出手相帮嘛。记得当时孩子才满月,我找人使了点银子,让人家女子堂皇嫁人,悄悄让他把孩子抱了上来,就说是自家小姨子养活不了,先寄养他家几天,一河水这才溻了。啧,这孩子要是他的嫡出,我倒是担心还小些哇……”
听完老爷子这番话,十三爷很不明白地问了他一句:“二夫人知道这些底细么?”
老爷子摇了摇头,轻声告诉他说:“哪能让她都知道呢。眼下,一村人的性命比啥都重哇,不这么着,还能怎么着?见招拆招呗。是这样,你这几天有空的话,就和那个拜金鼎见见,咱们这边把一些事情做妥帖些。一切聘礼都按正娶打理,给姓苏的把面子这回给足……”
十三爷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说:“以尊圣的意思,咱们也没必要这么去做。我估摸着,过几天看看这哄哄世事能不能平息些日子,先打发二公子回扬州照应一下那边生意,或者到赊旗那边去转转也行。没有斩不断的藕丝,分开一段时日,看看这碗黄瓜菜能不能让凉下来?”
老太爷冷笑了一声:“扬州还怎么去?长毛三进三出,城头都让炮轰得成了一片瓦渣。就是去,兵荒马乱的,那些铺子还在吗?河南这边,三三两两还在回来人,外边的生意眼下还咋个去做?你我还是静下心来,先对付好村上眼前这个过不去的坎儿才是正事。你想想,这回用了苏村的地,我也知道你是万不得已。唉,张文举这个大清官呐,硬是让两村为这点银子结下这号不共戴天的仇怨。都是人嘛。将心比,都一理。给了你我,遭人如此算计,能拍拍自家的肚皮乖乖认这个栽?你等着吧,清军这头敢撤兵去对付山西那边的捻子,渭河以南这拨竹竿会绝对就会死灰复燃,过不了一年半载,渭北也会跟着大乱。同州只隔着咱们一个金水沟和桥头河,到时候这个苏大镛焉能和咱们善罢甘休?哼,打贪官反朝廷,他们反得了吗?到时还不是冤有头债有主,打冤家、报私仇?冤冤相报,何能了结!”
十三爷不住地点着头,思量了片刻才开口说:“再的都好说,寨上修那么多城堞,人躲起来倒是可以,总归不是个妥帖办法。至少得有几门大炮吓唬人嘛,这号物件在哪儿置买?”
老爷子不屑一顾地说:“城墙已经起来了,入冬前无论如何先把城门洞箍了,安上城门再说。到时候,止不济还能让人在上边躲一躲。至于城上的大炮,再给张文举使点银子,让龙门总兵把清军那些打仗缴获来的火炮给咱们匀上三门。用生铁换银子,那些兵爷肯定高兴喀……”
十三爷想了想,不无担心地提醒老爷子说:“一圆圈城墙,拉起来足有二里路长。那么两三门生铁炮,只能箍在大木架上使用。到时忙乱起来,总不能让人抬着在城墙上转圈子?”
老太爷挥了挥手,不无讥讽地说:“你个大人厢呀,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寨子北边和东边环沟,只须修直墙下护坡,防止有人攀援而上。南边又是万仞垲头,安那些大炮是轰村子呀!只要把西南角堞楼的炮配置扎实,守住西坡头就行了。其他三边嘛,有几门小炮就行了。至于其他炮筒子咋闹,我看也不咋难。冶户村那些祖传的锅匠,能铸出庙上那些几丈高的空心铁旗杆,还有那些几百斤重的铁香炉,做那些生铁筒子还不是小菜一碟。眼下,你就是手里有银子,这阵子又到哪儿买这些金贵的军火?再说了,固守城寨,不但要有几门千钧大炮用来打远处的马队,最当用的还是在堞楼两侧置排密集的火铳小炮。遇上有人抬云梯攀城墙,还得预掇些‘罐子’,也好对付那些抬云梯的人嘛!”
十三爷突然心头一震,忙替老爷子说:“蒲城兴镇那些拜炮仗祖师的人户,造出的礼花弹能打那么老高,想来造炮药也一定是行家里手。修寨的人里有澄城醍醐几个庄户,有些人跟着蒲城那些人出门放过焰火。我倒是想让他们回去搬几个熟人来,这就到村上烧炭熬硝,到时候光有这些个铁筒子,也吓唬不住那拨贼人。眼下,塔楼那边已经快要收顶,还需要做些门窗楼梯的木工,成了接着就得请神塑像,这一摊子也得不少钱呢。你看,要不要再给成都那边打封信告点艰难?”
老爷子吁了一口气康茵茵,摇了摇手说:“你以为他们就自己这处老窝要顾救呢。同州府一次就开口征用十万两养兵的‘自保’银子,你也知道,靠那些穷庄稼户一两半钱地筹集,哪能出得齐?大军驻在潼关一年多,粮秣草料、布匹给养,那些两年都没好好收庄稼的乡下土老财哪还吃劲得住嘛!苞谷这才吐穗灌浆,同州当地的农户已经掰回家用来煮饭,冬天来了咋办?不怕乱兵杀抢,就怕饥民过道哇!”
十三爷马上坐不住了,口里不住地说:“不得了了,这个苏大镛还真是去过那边。您坐,我得回去了。有您坐着定主意,尊圣跑路心里也有底子。这样,党家二门再捐三百两,先堵住造炮买铧铁这点窟窿,以后的再说。”
老太爷慢悠悠地说:“三百两?三百两连个城门扇都置办不下来。要在那些军爷手里倒弄几架‘九子连环’,没有几千两银子,也给咱们留不下来呢!”
两人还在说话,就在十三爷拿起自己那顶四季不卸的瓜皮帽刚要转身出门,二夫人却端着新沏的茶水盘子进了主房。
一看十三爷一副要走的样子,她搭讪地问了一句:“怎么,尊圣这就要走哇,不坐着吃点热茶?”接着,又唠唠叨叨地故意留客地说:“近几天羊架子上的肉,都是咱们那些‘卷娄’小山羊,根本不似南方的‘山几子’,煮起来满屋都一股腥膻。来,再喝一盅老茯茶,我还有话要给你说呢。”
十三爷只好规规矩矩地又坐了下来,接过茶杯啜了一小口。
二夫人看了老太爷一眼,这才把脸转向十三爷很不好意思地开口说:“你也是个大忙人哩。你看上次蛮蛮到家里来撒野,我赌气给他们几个看的,哪知道会惊动了你。我让大公子事后给你说说,圪崂村再得罪谁,也不能让你这个十三爷跟着几个混账受那委屈。”
十三爷苦笑了一声,不介意地说:“谁家的爷婆轴子也不是让人戳的嘛。蛮蛮是我的侄子,父母都不在跟前,他挏的乱子,我不来,只怕村里人得指脊梁骨哩。没事,为这个侄子,三爷那边也没少费心呢。不说这个,你还有事尽管吩咐好了。”
二夫人这才打开窗户说亮话地道:“那我就不遮掩了。唉,不当娘老子不知道奴身贱呐。是这么回事,老爷给他那宝贝老疙瘩想续门亲。我想,这件事情不给你说恐怕不妥,说了呢,这八字还没一撇,又觉得不合适。我真的不知道,这是当说还是不当说……”
十三爷叹了一口气,打断地说:“你不用说了。二叔已经跟我交代过了。不过夏一可照片,一些小的规程还得你多操点心。我想知道,二婶的意思是这事即速点办还是再放一放?”
二夫人瞟了老爷子一眼,自作主张地说:“我想十天半月把这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再说,这兵荒马乱的,也不需要太铺排,做样儿把人娶进门就行了。”
十三爷一听,很不以为然地说:“哪能呢。再简约也得扎罐席待客,三五十桌跟百十来桌,还不是一班厨子。苏村那边家口也大,何不让给他们放个开口席。有多少,来多少,只怕他们还没那么多轿车。咱们这边,你就不要操心了。龙门城里当天也就三二十桌,后边一边待着一边看,那就省事多了。村上门客两天三顿,总得坐一回正席?我看,少到底也得九十来桌。周边那些大户,冲着老太爷的面子,也不能不发帖,事后免得让人家数落。那些搭棚抬厢的,流水席吃着算了。‘九器儿’倒是不张扬,说回来,跟‘十三花’又少得了哪样儿大菜?这些,你就不用管了。我倒是想,塔楼那边和新寨已经基本完工,先叫上三天戏,趁着二公子这件事也冲冲喜。行了,我还得派个人去约约这个拜金鼎,村上有些事情也得互相说说。好吧,我这就走了。”
谁也没想到,老太爷不迟不早又冲他喊了声:“尊圣,对么,赶紧喊人开大炮嘛!”
二夫人一看老爷子嘴里又开始在胡交代,也不说起身送人,扯着声便向厢房那边喊着:“怀辀家的,伺候老爷洗把脸来!”(待续)